新黑王记
字体: 16 + -

第九十六章 无来生

    “来生,来生……”

    “生来,来生。人,就是这样啊……”

    所有的情绪,都从眼睛中褪去,楚云生将另一支手,也搭在了老人的手背上。

    “我忽然觉得,知道的太多,也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楚云生淡笑说道。

    关布的手背黝黑又粗糙,坚硬得都有些刺硌感。楚云生的手和他的放在一起,如同往大地上盖了雪。手为雪色,只有雪色。

    “楚先生的手,太凉啦……”

    老人双手包过去,说道:“我看到过您的天炎大阵,那么大的火,能将铁刀都烧化。听别人说,在华兴城的那一夜,炎王死后,没有一个神武卫,能从您的阵里冲出来。可这火,怎么暖和不了您自己呢?”

    “因为这是我借来,再催生出去的火,不是我自己的。”楚云生摇了摇头,随后笑道:“在华兴时,我以所负木行,再凭阵法,俘获了炎王贺绌的火焰……我出身龙殿,与之前的远行者,都不同。我乃是以术加身入世,通天下所有阵法。战场之内,陷阵困敌,力阵助军,幻阵扰乱,蔽阵遮形。如藏尸,封魂,乱意,心鸣之类的大凶阵法,亦可布设。在天启之变前的战争中,我也都是在战局的末尾,凭阵中之火作为收尾。那些由我转化燃起的火焰,也慢慢地将我自己烧尽了,这就是我的宿命啊。”

    “宿命……楚先生和大汗不一样么?我一直以为,您也是不信宿命的。”关布说道。

    “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我自己的宿命……”楚云生的眉,随着唇角,慢慢地抬了起来,“您还记得么,我与您说起过的,关于远行者的事情。”

    关布点了点头,道:“每隔二十五年,就会有一位新的远行者,从龙殿里走出来,对么?”

    “是的,在我之前,上一位远行者,他的名字叫巫马将风。”楚云生说道。

    “他?我听说过的,天下最聪明的人!”关布一敲腿。

    楚云生颌首道:“他在龙殿的称号,是‘筑’。巫马将风于大商景成年代进入天启,在成为帝师后,深得炎蘅皇帝的信赖。由此,皇帝在临终前,将皇子炎漡托付给了他。但八年后,在炎漡成年,收回大权时,便将他驱逐了。巫马将风一直被押送着去往南方,到了如今在霍氏的辖地中的青无城。他不会修行,身体也很差,一个帮助他的人都没有。在绝食死后,过了整整半年,才有入室偷窃的贼人,发现了他的尸体。”

    “唉!一到天下大乱的时候啊,那些做首领的,就都变成了瞎驴,一个赛一个儿的蠢!”关布摆手斥道。

    楚云生笑着摇头,说道:“倒也是不尽然的,拿现在这副乱世说,我真得希望剑皇,法王,夏王等,都如你说的这般啊……”

    “倒是这样,这些人比狐狸还精明。如果他们是瞎驴,大汗早就骑着马,把他们全踩了。”关布哈哈大笑。

    “乱世出英雄,乱世后还有乱世,那出得,会是什么呢……”楚云生叹息一声,再接着道:“我已经见过了太多壮志未酬的人,包括我自己,不会过于为巫马将风感怀。之所以说起他,是因为我没有从他的身上,得到过传承。前任龙殿远行者,会将自己的精神与知识,交付给后来人。这样,神州就可以一直清晰地保留在我们心中。可巫马将风,没有等到我的到来,凄惨地死于炎二年……远行者的联系,也到此中断了。到如今,我每每想起,都觉得太过心痛。”

    “这有那么重要么?”关布皱了皱眉,拢着楚云生的手道:“现在,这片天下,哪里还有楚先生不知道的事情呢?您的阵法只要铺开,几个王域的修行者联手,都能被捏死在阵中。要不是身体不行了,您,必定还是在这片大地上,骑着头马的人啊。”

    楚云生闻言,只是默默地摇着头。

    停了很久,他方又开口说道:“曾经,我在失望之余,也是这般安慰自己的。那时的我志气高昂,心火旺盛,觉得以自身力量,龙殿之意志,亦可腾于四海,扭转乾坤。”

    “在我看,楚先生其实已经做到了啊。”关布安慰说道。

    “我有过这样的感觉,只是如今再看,不过是空幻罢了。我没有从巫马将风那里,接收到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我于炎五年入世,恰逢北荒南下的第二年。我在当时就认定,这里会是我旅程的起点。于是我赶赴阳北,介入了多颜与暗王阳天宇之间的战争。战局的惨烈超乎我的想象,在胶着之时,百里天涯加入了……有了他之后,阳天宇和他的部下,再也无法挡住我们的脚步。”

    关布惋惜地笑着,“百里天涯,黑王啊……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么?大军打出风眼山脉时,我的两条腿就不行了,没能看到那个景象,实在是遗憾啊。”

    “开始,总是再美好不过的……”楚云生笑笑,继续说道:“加上最后经过那里的梁千河与梁镇阿,我们在第二年,成功地占据了华兴,同时也确立了我们的理想。不过在之后,百里与多颜就产生了分歧……百里独自离开,而多颜停驻在了阳北。炎八年,南方的白氏内乱,陈氏,南氏和樊氏瓜分了属于白氏的大部分土地。次年,西陆贺氏进入中州,在狼平关前击败了殷氏大军。南方的几个家族,开始垂涎元气重伤的东州,越过了应龙大江。之后,我说服了多颜,作为他的大祭司,和他的意志,去往了奉元城。从此,我就站在了天下英豪的背后,和他们一同,点燃了持续七年的战火。”

    “那时的暗王军,是一块又大又硬的肉,我们啃了很久,都没彻底吞下它……不然,大汗若是能冲出阳北,与楚先生等人的联军会和,早就可以将中州推平了吧?”老人握拳遗憾道。

    “已过去的,也无需做假设……”楚云生摆摆手,“不过,以我等当时的势力,平定天下,只是多花些时间罢了。炎十一年,我们当中,又加入了从西陆赶回的百里与贺长安。大军所向披靡,破白氏为首的三族联军,帮助纳兰雾夺回鹰城,也打通了北入中州,南进殇莽的道路。那时,大商虽未灭,南方妖兽虽猖獗,但在我等的眼中,他们,都只待授首了。”

    “若是楚先生和我的身体还硬实,说到这种枭雄事迹时,应该是要喝酒的啊……”关布笑叹道,而后,两人都是笑出声来。

    “当初这段过往,应是我平生最得意时。白氏偃旗,霍氏反投我等,再加上夏朗及樊氏之军,和南氏的援助。于云中鹰城城头,我所能看到的,便是整个神州。尤其,我在那时还得到了关于巫马将风的一些消息……”楚云生脸上的笑容更大,却是半喜半涩,他再讲道:“巫马将风于青无城时,曾著有短章《治世》,但大多遗失了。幸好,被我拿到了《治世》最后剩下的几张残页……”

    关布听的入神,见他又停了下来,再看楚云生的脸色,又有了些莫名地意味。老人疑惑问道:“能找回传承,这应是好事情啊,楚先生不觉满足么?”

    “没有,我在得到它的那一晚,已是万分庆幸和激动。”楚云生长长叹息,说道:“但随后,就出了一件大事。《治世》的残页,都没了。”

    “因为什么?”关布不由握紧了楚云生的手。

    “因为一只羊。”楚云生答道。

    “羊?!”老人愕住。

    楚云生低声地笑,讲道:“在我们刚屯兵于云中时,多颜就已独自骑着马,一路跑了过来。傍晚时分,他来到了鹰城,然后把扛着的一只羊,丢到了我们的脚下……”

    “大汗去了?!还带了只羊?”关布万分诧异,接着朗声大笑。

    “是啊,一只羊……现在我回想起来,在导致天启之变,导致如今的天下依旧分裂的祸首里,那只美味的羊,也出了很大的一份力……既有羊,自然分而食之。不过这一吃,便吃出了,大事……”楚云生抽出手轻拍在关布的手背上,笑意里添了许多古怪。

    老人微一晃他的手,急忙道:“楚先生若不做大祭司,就该去做说书人啊!快请往下说。”

    “这个建议,真是深得我这时的心意啊……”楚云生一笑,往四周看了看,炉中火瞬收再旺。他方又继续道:“我们听取了纳兰雾的建议,决定将其水煮,于是便有了极其匪夷所思地一幕。我等中,百里与梁千河架锅,多颜和霍沧澜注水,方朔加南汉星取柴,由贺绌控火,贺长安及梁镇阿操刀切片,樊印又拿来了香料,这顿大宴,便成了。”

    关布听了,久久难言,蓦地颤声说道:“这顿大宴,就,就……就吃出来一个,大衍啊!”

    他这话一出口,便轮到了楚云生久久难言。突然,他朗声大笑,笑到呼吸都难以为继,才弯起身子停了下来。

    “怎么?楚先生,莫非我是说错了?”关布探身捋着他的背。

    “半点错也没有。”楚云生慢慢坐直,再用力点头道:“就是这样啊……不过,我还没有说完这段书……那时,宴过半旬,大夏王肖凤火觅味来到。然后,老爷子直接往锅里丢了一斤夏朗最烈的火椒。于是,坏事儿了……”

    “那应是更具滋味才对嘛。”老人想了一想,笃定道。

    “是这样,但吃着吃着,便出了些差错……众人未以修为约束酒力,大多酣醉,不成样子,与寻常醉汉毫无差别。我等观寻常平民,尤其北方之人,吃辣时,好流鼻涕……”

    关布细想,点头道:“的确。”

    楚云生摊手道:“而当时,在百里等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屋中之前,那个家伙从旁边的书桌上揪出了几页纸,分给了其他人。随后大家一边说着话,就把那几页纸给……然后,丢进了锅下的火堆。”

    老人愣住半天,试探问道:“拿的是那个……《治世》?”

    楚云生默然不答,但神情交待得再清楚不过。

    “这!这……这个……这个黑王啊!”关布拍腿痛呼。

    “哈哈,恍恍惚惚间,我眼中的那几个纸团,飞的实在是……洒脱飘逸。《治世》得而复失,在我们入主天启,安定乱世后,我这个只会术法的远行者,也失去了作用。百里促成天柱之盟,便再不理世事。贺重狼子野心,我们失望至极,最终,才酿成了大变……当我于回忆,于梦境中回望时,再看这一切,真的就只是一出戏啊……代代是非成败,均系于风中,终成空响。前人复后人,于当世潮头起舞者,最后,也都是后来人眼里的戏子。”楚云生倚在床头,轻声说道。

    良久,关布也点了点头,叹息道:“楚先生与那些人,以及黑王,演得是称角的人啊……我等呢,不过是跑上台,翻了个跟头罢了。到了这年岁,我们就都要下台去喽,不想下,也唱不出声了,还得被赶下去。”

    “是啊,到了该下台的时候了,但是……”楚云生露出一许笑意,缓缓说道:“我还有最后一曲,未能唱完。”

    “一曲……楚先生?!”关布正要反问,却忽地站了起来。

    在他之后站起的,是楚云生。

    “楚先生!您,您的下半身,怎么……能动了?”关布的手不住地抖,带着惊喜上下看着他。

    “应是回光返照吧?”楚云生静了下答道。

    他看着忽然呆木住,面露凄色的老人,摇摇手笑了,“我卧床十六年,在生命最后,能得以回归常人,您该为我感到高兴才是。这一幕,想来是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到了。”

    “大祭司,您会比我,还要先走么?”关布看着他,在老人浑浊的眼里,有了一斑清澈地水光。

    楚云生挪动了脚步,身子微微摇晃,关布忙上前叫他把住。楚云生行到帐边,将手伸向了摆在这处的木架,架上,撑着件墨蓝衣袍。

    他将它取下,慢慢穿上。

    楚云生侧头,对老人露出了笑容,目中神采万千。

    “我同百里一样,至意于功成之时,再度翩然一身,行遍天下。十六年每刻,我都在盼望着重返大千山水。凡人故有一死,我的等待,已经太久。而在此时,竟又可尽复自由,实有大喜悦。来生,不要也罢。”

    “楚先生,您要走了么?”

    “是的,在我托体同山之前,我会将最后的一曲唱完。”楚云生点了点头,“这一首曲,我已经唱出了开头……现在,大汗已经赶至东州望北,无论他的目的是否可以达到,都能对那里的局势,起到平衡。当下,我会解掉望北将要面临的一次危机。然后赴奉元城,将我留到现在的百里的骨骸,交给麒麟王殷朝,暂时免除贺重对他的算计。失去殷朝,东州在剑皇的手下,撑不了太长时间。在最后,我会找到新的龙殿的远行者,他已在去年入世,我这些年的等待,与挣扎,大多都是为了这份传承。”

    “望北,奉元城,远行者……”关布压下许多疑惑,只是问道:“楚先生,路途这么远,还是冬天,您该怎样过去呢?”

    “路程对我,再不重要了。我曾在经过的很多地域上,布有感知阵法。通过它们,我能察觉到那里的元气动荡和大致人数。阵法距离我越近,感知得便更为细致。”楚云生将一手提了起来,随后说道:“于天启城中,我的封城大阵被静希蓝若攻破。她在走时,曾暗中分出了她的力量,让重伤的我得以存活。此种力量,我在之前从未感受过……”

    银色的光芒刺到了关布的眼里,老人眨着眼看去,在光中的楚云生的手上,一点血色与血管轮廓都没有。

    “它虽无法恢复我的身体,但却使我依旧可以施术布阵。这些年,我反复遍历龙殿所载,确定了这种力量,是为神兽所具。改变我的身体的,乃精卫魅灵。由此,我可以只服些汤药,便能生存下来。而另外一种,便是九尾之狐的能力,也就是梁镇阿曾于青丘,得到的瞬身之术……有昔日所布阵法留下的印记,我于此处,布龙殿潜龙之阵,再散去大部分元气,压缩念力,就可瞬间身至千里之外。”

    关布凝视了他很久,终于又挤出一丝笑,老人点头说道:“能看到大祭司施展从没有人见识过的奇迹,我真是草原上,最幸运的人了。”

    “关布,我与大汗不同。我相信宿命,亦相信有神灵。我以北荒大祭司之名祈愿,为天神腾格里奉上全部的心意。他会命神使清扫你身前的道路,奏响琴声指引着你,踏上属于天军的最高的云头!腾格里会赠予你武器,赋予你铠甲,给予你强过钢铁的体魄和心脏!你的马群,会跟随着你的旗帜,永远在天空奔腾。”

    关布热泪长流,在楚云生身前庄严下拜。

    光芒大盛,同时,一道不知从何处而发,何处透入,悠远而又无比威严的吼声,开始于毡帐中回荡,长久不去。

    老人抬起头时,大帐内只剩下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