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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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二姐回门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一部第一章



    第三节    二姐回门



    “三女,你二姐和姐夫他们明天就要到喽,叫你收拾的房间收拾完了没得?”



    易全福颠着小脚,一边在屋子间来回走着,一边问三女儿古明琚。她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支使古明琚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



    “哎呀,又说了。妈,你烦不烦人,昨天就跟你说了,早都收拾完了。”古明琚嘴一翘,有点不太高兴地应声。



    “房子总不住人,湿气重,开窗多晾晾,多收拾一遍。”



    好多天前,当易全福收到信,晓得二女儿和丈夫要回来后,就一直叨叨地催佣人打扫空闲的房间,准备新的铺盖等。就这样还不放心,也让古明琚帮忙收拾二女儿原来的房间。那房间已十年不住人,不用说灰尘有铜钱厚,房角处,已牵起蛛丝网。当地婚俗,新娘子三天后要同丈夫回娘家。二女儿明瑾却是一走十年,才第一次回娘家来。二姐要回来,当妹妹的古明琚也很高兴,都十年不见二姐了,很想。二姐夫就从来没见过,能见到,让她更高兴。在她想象中,二姐夫应该是一身戎装,高大英武。所以易全福的唠叨,并没有破坏她的好心情。



    “妈,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都收拾八遍了。”



    “八”在当地人的口中就是表示一个“很多”的意思,不是实指。古明琚这样说既是表示她已经把事情干好了,也是嫌她妈啰哩啰嗦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二姐可是一个爱讲究、爱干净的人。”



    第二天,一直在院门外张望的古明琚,终于等来二姐一家,连忙跑回屋报信。古明瑾和鲁怀之回来,还有他们的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远远跟在后面的是一个挑着行李的脚夫。



    一进院门,古明瑾就丢下丈夫和儿子,快步跨过庭院,迈上前厅,双手扶住坐在梨木太师椅上的易全福,跪下说:“妈,女儿回来了。女儿……”



    不等古明瑾说完话,易全福就抱着女儿哭成一团。早上,她老早就起来了,一直坐在堂屋等着。尽管她一直盼着这一天,但她对自己说,见面后的第一句就要骂女儿:你要有本事,何必再回来。一哭,啥都忘了,啥都说不出来了。



    鲁怀之牵着儿子鲁恒民,站在庭园中间颇有点尴尬。他听古明瑾讲过,这处宅院是她父亲生前买下的,父亲死后古家才搬到这里居住。他打量着这座院子,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进这个院子。当年他进这个院子时,整个院子很有气势,如今房子的架势依旧,却是破损得厉害。年久失修,房柱、房梁的漆也掉得差不多了,甚至房檩有一些塌了。庭园原来铺的是方形青石板,非常平整光亮,如今坑坑洼洼,从石板缝隙间冒出不少小草,倒是院子四角那两株米兰和两株石榴依然长得郁郁葱葱。楹柱上的对联还在:合今人合古人合个中人升堂入室;论家事论国事论天下事偃武修文。



    看着对联,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都是过去腐儒们的见识,现今世界都是以实力说话的。还是中山先生高明,建国、立国、卫国,手头没有军队啥子都搞不成,腰杆子要硬,得有枪杆子撑着,所以才创办黄埔军校。如今倭寇打上家门,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强大的武备。他把目光投向屋内,厅里正面壁上悬挂的梅兰竹菊四幅条屏仍在,色彩与当年比,已是陈旧得很了。还有那些八仙桌、太师椅、茶几油漆依旧,却已不如过去的光彩透亮。堂上,古明瑾和易全福还在啼哭不止。似乎要把十年的思念都由泪水来冲去。



    鲁恒民看见母亲古明瑾在堂上哭得伤心,挣脱鲁怀之的手,跑过去为她擦眼泪。古明瑾连忙收起眼泪,拽着儿子的手说:“来,快来跟外婆磕头。”



    等外孙磕完头,易全福又抱着小外孙哭起来。她摸着外孙的头发,心想外孙都这样大了,外孙容貌长得很像女儿,非常漂亮的一个小男娃。丈夫走了这样多年,她心中第一次感到暖暖的,心头仅有的那点愤懑也化解了。



    鲁怀之看着祖孙三人哭成一团,心头也有点愧疚。他见过易全福,却没有见过古明瑾的父亲,但听自己父亲说过,古明瑾的父亲古北沧是前清进士出身,在外地做官,当过道台,民国后才回到原籍,不再过问世事,潜心办教育。古北沧去世两年后,古明瑾就和他离家出走。这次回来,自己也无缘拜见岳父。



    看见母亲和姐姐都在哭,古明琚也在一旁陪着落泪,一边落泪,一边劝说:



    “妈,你看你,天天盼,天天念,人盼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嘛,咋就哭个没够。”又对古明瑾说:“二姐,你也是,大老远回来,光顾哭,咋不哄哄妈高兴。”



    听三女这一说,易全福才慢慢止住哭泣。把二女儿和外孙都扶起来。这时,古明瑾才想起鲁怀之还在一旁,忙把丈夫正式介绍跟母亲:



    “妈,怀之也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易全福一边说,一边擦着眼角。她之前已经晓得女婿和外孙要一同回来,过去的很多不快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淡了。想见到女儿和外孙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自然也想见到女婿,这个女儿为了他离家出走的人。刚开始还想说女儿的一些气话也都化于无形了,对女婿也就宽恕了。



    鲁怀之刚才已经从庭院走上前厅,这时跨前一步,扶易全福坐在椅子上,说:“妈,过去情势所致,怀之礼数不周,今天跟你老人家赔礼来了。”说着就双膝跪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跟你磕头了。”



    话音一落,就是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等到女婿跟丈母娘行了三叩首后,易全福真高兴起来。一旁的古明琚看出来,母亲过去的不满和多年的思念都化解在那三个响头中。这时鲁怀之让脚夫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呈上。事前古明瑾对鲁怀之说,明年是母亲六十大寿,我们赶在正日子之前回去,给她拜寿,她会高兴的。鲁怀之说:妈,明瑾说了,明年是你老六十大寿,到时我们作子女的给你贺寿,请戏班子来闹热两天。易全福开心地笑了:难为你也记着,有这个心就够了。这个年头,兵荒马乱的,到时再说吧。就是要办,也要节俭点。



    在古明琚眼中,二姐还是那样漂亮,打扮却更洋气了。记忆中的大辨子没有了,头发烫了,卷着花,穿的是旗袍和高跟鞋,跟电影中那些时髦太太一样。走在镇上狭长的街道,二姐的高跟鞋敲击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沿途的人都睁大眼睛看她。二姐旗袍的叉子开得很高,连她这个当妹妹的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二姐却没事一般。更让她惊讶的是,二姐口中的话,都是战争、票子、官家的事,都是一些她不熟悉的词。二姐夫跟她想象中一样英武,只是没穿军装,也没穿西装,只穿着长袍马褂,还戴顶旧式礼帽,这让她有点失望。她悄悄拽过古明瑾问:



    “姐夫咋不穿军装?”



    “妈不是不喜欢当兵的嘛。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怕惹她生气,让你姐夫穿便装,也不让随从跟着。还有怀之说要是穿着军装,行跪拜礼不方便。”



    古明琚晓得“怀之”是二姐夫的名字。古明琚听妈讲过,二姐夫中学一毕业就去报考黄埔军校,和二姐结婚后,一直在外省,没回过四川。二姐很少写信回家,即便写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少有说具体的事。所以她们对她的事情晓得的并不多。



    “二姐,我看妈完全消气了。你看她拽着我这个小外侄不松手,喜欢得不得了。”



    “是啊,当妈的都心软。”



    古明琚看到二姐身上还佩戴着那块玉。她们姐妹都各有一块外形大致相似,纹饰略有不同的和田青玉。父亲让玉匠在上面都刻有她们的名字。她小时候很喜欢,长大后就不再佩戴,觉得有点张扬。



    “二姐,这块玉你还随身戴着。”



    古明瑾点点头,对她说,三妹,好玉更得随身戴,玉养人,人也养玉。她发现二姐那块玉的下方刻着“怀之”两个字,这肯定是二姐后来找人刻的。当初,每人那块玉上只刻有姊妹们各自的名字。



    易全福牵着小外孙的手到后面去了。她要带着外孙去转转各个房间,还有后面的园子,外孙是第一次来,对啥都好奇。古明瑾对鲁怀之说,你自己慢慢品茶,我和三妹去说几句话。说完就拽着古明琚到自己房间去了,古明瑾一看自己房间的摆设还跟过去一样,连当年压信的那个小圆镜还在桌子上的老地方。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了,床上东西全换成新的了。她感到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味道,老房子久不住人,透出一股不熟悉的陈旧的气息。这房里曾留下她的青春岁月,虽只是短短的两年,却有无限的回忆。十年来,常梦着回到故乡,如今是梦想成真了,故园依旧,亲切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