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盏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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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改变第一章燕子岩畔第一节女儿私奔

    灯盏火(长篇小说连载)



    山茅



    



    第一部 改变,选择  



    第一章 燕子岩畔



    第一节  女儿私奔



    易全福心情很晦暗,二女儿古明瑾跟人私奔了。



    坐在前厅的梨木太师椅上,易全福目光有点迷离散乱,她有时把目光投向庭园那盛开的石榴花,有时又把目光收回,看着眼前地上铺的花瓷砖,呆呆地想着这几年的事:两年前丈夫古北沧撒手西去,拖了两三年的病,终于有了一个了结。失夫的阵痛过去后,易全福心头先是松了一口气,丈夫总算不再遭罪了,旋即提上来的心,又往下跌往下跌,像跌进深渊,见不到底底。她立即感到失去了依靠。丈夫在时,并不管家,后来两三年在病床上躺的时候居多,她虽然焦虑,却也并不慌张。丈夫在,家里仍有主心骨在,无论是在家头还是在外头,都像顶梁柱一样,撑着这个家。丈夫不在了,犹如支撑房子的柱子折了,失去了依靠,她也像被抽了筋,一下瘫倒了。



    随后,不顺的事接踵而来。



    这所宅子是丈夫生前买下的,没说干啥用,只说是备用的。看来丈夫是有所预料,丈夫一死,一大家子人就分家了,她们就搬到这宅子来了。后院里绕垣墙一圈是高大的樟树和楠木,厅前的庭院,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分别长着两株石榴和两株米兰,郁郁葱葱。初夏,石榴花正是开得盛的时候,花朵如霞似火般,米兰花虽小,长得很密,在翠绿中也很醒目,尤其是香气四溢,充满整个院子。看着生机勃勃的树木和庭院,易全福在心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二女儿这一走,这院子就更空寂了,看来人不如树,他们这一房是要败完了。



    她曾听丈夫讲过,古姓到江阳已有二百多年,初到江阳时一共有十三支,遍布江阳各地,后来是越来越多,越分越开。他们这一房先是在水口寺,不料到他这一辈,人丁不兴旺,三个女儿,好容易有了一个儿子,又夭折了。因为古北沧去世,又没有留下男丁,分家时他们这一房吃了不少亏。她心头明白,也没有去争,孤儿寡母哪能争得过?她也只能忍下这口气。再者,丈夫是在水口寺老宅走的,自己也不想留在那里,换个居所,也许心情要好受一些。于是,其他房留在老家水口寺,她们一家搬到兆雅镇上的这处宅子,还另分到三十多担田土,用以维持家计。新家这个院落比起原来水口寺的院子小了许多,她也没有太多的不满意,住家里的这几口人也足够了。其实,她很舍不得水口寺那老宅,因为她从光绪二十四年一嫁进古家,就一直住在那个院,自己的三个子女也是在那个院宅出生的,已经快三十年了。那承想,自己这一房不仅是人丁不旺,家道也像滑下坡那样往下溜,她好不容易把这个家撑着没散架。刚从丈夫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些,没想到二女儿却离家出走。家道不振之际,女儿又弃家而去,这让她感到无地自容,以后在亲友面前咋个伸得起腰杆?在乡邻面前咋个抬得起脑壳?



    早晨,三女古明琚交给她一封信说:二姐走了。她并没有在意,古明瑾在省城念大学,想必是回学校去了。信纸折得规规矩矩,信只有一行字:妈,我走了。二女明瑾行事向来干脆简练,就留一句话,她也没有想到别处。看完信落款:不孝女明瑾。她才感到不对头,立刻颠着小脚去了明瑾的房间,枕头、铺盖叠得一丝不乱,屋内一切东西都在,柜子、箱子也是锁着的,没有带走一样东西。她立刻问底下的佣人,有哪个看见二丫头走的?伙房的老王回答,二小姐出朝门时,他看到外面有人接。她心下明白,女儿真走了。



    昨天易全福没有察觉古明瑾有啥异样。古明瑾昨天下午到家,晚上吃过饭就跟她摆龙门阵,开始她还奇怪地问,二女,学校没放假,你咋个突然想起回家来,是有啥事?古明瑾说,没得事。妈,我就是想你了,回来看看。她摆到很晚还不愿意睡,易全福熬不住了,催她几遍才回房睡觉。易全福今天才回过神来,原来女儿是回家见自己一面,却没有透出半点口风。看这个架势,怕得离开一年半载了。



    一个上午,易全福都坐在前厅的椅子上,捧着一个白银水烟壶,一口一口地接着抽水烟。一边抽一边想事。丈夫古北沧比自己大十岁,前一房妻子跟他生了一个女儿,几年后去世。易家不富,父母把她嫁到古家,算是填房,她跟丈夫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当易全福生下第二个女儿时,古北沧很伤心,说看来我命中无子。当第三个娃儿出生是男婴时,古北沧喜极而泣,说我古家有后了。此时,他已年过五十,非常喜爱这个儿子,世事无常,乐极生悲,儿子四岁时得病去世,古北沧痛惜道:天不佑我,先予后取,夫复何言。两年后,他也去世。后来,易全福从其他房抱养了一个男孩,续香火。



    丈夫在世时,就说过古家儿孙,一定要让他们读书,即便是女儿也要让她们读书。所以,前房的女儿也是上过私塾的,到自己的女儿明瑾上学时,就直接从新式学校开始读书。二女明瑾出生时还是清朝,小时按规矩要缠脚。她抵死不干,一缠就哇哇哭,大人一眼照看不到时,她就取掉。一到晚上,就用剪刀将裹脚布全部剪断。后来丈夫也发话了:民国了,不兴这一套,算了吧。



    



    辛亥之前,古北沧在外地为官。光复之后,回老家闭门读书,修身养性,不再做事。后来兄弟古北溟劝他置办一些产业,说世风不同了,兴业经商也可造福乡梓,也可以为国家做点事。并告诉他洞窝水电厂正在筹资,是国内继云南石龙坝水电站后兴建的第二座水电站,建成后可以结束江阳用煤油、桐油点灯的历史,劝他入股。他摇头拒绝,说他为官一生,凭俸银度日,没有多余积蓄搞实业,再说也没有精力搞那些西式工厂。古北溟又劝他说,若不愿意建厂,至少可以做点生意,不能仅靠田土谋利持家。还进一步劝说,如你若放不下尊面,可以将钱投到我的生意中,坐等分红分利即成。他还是拒绝,说我已过知天命之年尚无子嗣,要诺大家业何用?有几亩薄田足食可矣。如命中还能有子,子贤,自会兴家,子不肖,虽万贯家财何益?古北溟见话不投机,摇头而去,心中想,大哥书读多了,迂腐,官做久了,放不下面子。遂不再提此话题。



    后来,古北沧病了,花了不少钱治病,却不见起色。祸不单行,小儿子也得病,也是花了不少钱,不仅没有治好,反而走在他的前头。为了给父子俩治病,易全福不断变卖田土,等到俩父子去世后,家中的田土也所剩无几了。但是易全福还是遵照丈夫生前的交待,让古家后人念书,古明瑾也才继续念大学。没想到,好好的大学不念完,跟男人跑了。这让易全福咋个也想不明白。



    古明瑾虽然是一个女儿,易全福还是很喜欢她,因为是她的第一个娃儿,而且长得非常漂亮,父母都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古明瑾出生那年,正是清朝最后一个娃儿皇帝登基那年。古北沧说,国运衰微,大清是朝不保夕了。古明瑾从小就聪明伶俐,古北沧说她有决然气,把她当男孩养。所以长大后有一些男孩性格,凡事有自己的主张。易全福喜欢她,还因为整整十年间,她就只有这个亲生女儿,一直当成心肝宝贝。后来的三女古明琚、四子古明瑜,都是丈夫不做官回老家后才有的。就是这样一个宠爱有加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让她是咋个想,也想不通。



    第二节 我不信命



    古明瑾的男人是她中学同学,叫鲁怀之。古明瑾上中学时,两个人就好上了。鲁家家业不错,在城里有多处商铺,是当地富商。鲁家到古家提亲,说两家娃儿自己都好上了,现在已经是民国了,既然这样,是否可以不必拘于古礼,我们作长辈的不妨开明些,也不必反对,可以成全他们。



    那时古北沧已病在床上,鲁家是想趁他健在时,把这门婚事订下来。古北沧也说得很客气,社会越开明,礼义越得讲。再说小女刚及笄之年,此事可先暂缓,容再议。言下之意是不提了。其实是古北沧看不上对方,认为鲁家虽然有钱,只不过是商人,既非官宦人家,又非读书人家。本打算另外替二女儿说一门亲事,古北沧一去世,这事自然就放下了。鲁怀之一气之下去投考黄埔军校。



    两年后,鲁家人再次提婚,心想古北沧已经去世,古家也家道中落,不至于再摆啥架子。易全福这时还记着丈夫生前的话,商贾之家,重利轻义。她想丈夫没有同意的事情,不能到自己这里就点脑壳答应。她倒不是嫌鲁家是商人,家里的用度都是她在安排,她晓得手上钱紧是一种啥感觉。但却嫌鲁怀之是从军的,说当兵的,不晓得哪天就把小命丢在战场上,就算不死,东征西讨,说不定哪天就缺胳膊少腿了,更不用说想要有一个安定的家。家里人的心一直悬着,那日子咋过?就算没有这些麻烦事,长年不沾家,这日子也难过呀!她嫁进古家后,丈夫十多年都在外省做官,这种长期分离的日子她是有体会的。姓鲁的是当兵的,更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哪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儿也过这种日子,所以她坚决不同意。



    哪里料得到,父辈说不通的事,到了子辈这里却很容易解决。第一次遭到古家拒绝,鲁怀之有点垂头丧气,15岁的古明瑾却有自己的主张,对他说,不要灰心。我们有的是时间。她已经意识到父亲的时间不多了,因为他已病得来骨瘦如柴了。是父亲让她从小就上的新式学堂,在她受的教育看来,父亲脑壳里的那些东西早已过时,已经是被当今社会淘汰的旧思想,根本不值得遵循了。她满脑壳里都是新思想,不仅是要追求自主婚姻,而且还要投身到当时的国民革命中去。她对鲁怀之说,我支持你去投考黄埔军校,我自己先上大学。现在走不合适,等有合适的机会,充其量两三年后,我就跟你一起走,或者找你去。事情真如她所料,古北沧不久后就去世。



    这次鲁家来提亲,就是古明瑾同意的。她对鲁怀之说,让你家里来人提亲,如我妈同意,我们就正大光明地结婚,如不同意,我跟你私奔。她原以为父亲不在了,母亲也许能同意。哪想到,易全福还是很干脆地拒绝了鲁家。她得知这个消息后,一点没有犹豫,对鲁怀之说,我回家一趟,看一眼母亲就走。那天晚上她一直跟母亲摆龙门阵,恋恋不舍。易全福被蒙在鼓里,也没有往别处想,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了,催她去睡觉。她始终没有告诉易全福自己要走,免得婆婆妈妈地牵扯。第二天清早起来,她把事先写好的信压在小圆镜下,就悄悄地走了。在宅院外接她的鲁怀之还有一点犹豫,怕她后悔。她说尽忠就不能尽孝,催他立即上路。



    看着那如火如荼的石榴花,一直不停抽水烟的易全福终于想明白了。女儿的事看似没有先兆,其实是有迹可寻的。鲁家两次提亲,家里两次不同意,女儿居然也没有任何不满或抗拒的言行,这对她来说其实就是反常。这丫头从小就性子烈,不愿受约束,有主意,自己愿意干的事想方设法都要干,小时给她缠脚,她就拼命反抗,最终大人放弃了。后来让她在江阳继续读书,说离家近,可以派人照顾她。她坚决不答应,说要到省城去读书,直闹到同意她才算了事。这次婚事,没有跟父母对着干,就是打好了主意,找准了时机,一走了之。不过,这丫头也还算有点良心,在她爸生前没有跑,要不然,她爸会先被活活气死。走之前还能来看自己一趟,也算是没忘当妈的养育之恩。



    她想幸好女儿是在省城上大学,不在家,亲戚朋友也晓得她在外读书,瞒一时算一时吧。再说女儿早晚要嫁人,总归是别人家的人。丈夫在世时常说,人各有命,不可强求。鲁家富甲一城,女儿跟过去,也不会受穷,真要有啥意外,也是她自找的,怨不得我这个当妈的。



    想明白了,她也懒得想了,听天由命吧。揩干眼泪,把白银水烟壶往八仙桌上一搁,回房去了。



    古明瑾的出走,感到最大震惊的其实不是易全福,而是妹妹古明琚。那年她还不到10岁,二姐的信没有封口,她先看了,看懂了字,却不明白那“我走了”三个字究竟是啥意思。后来从母亲易全福的口中,才晓得二姐是跟人跑了。易全福还警告她晓得就行了,不许对外人提及。她从小就钦佩二姐,人长得好看不说,胆子还特别大,中学时候就参加学生活动,游行活动也敢参加。一次到澄溪口河坝焚烧英国人的洋油,搞得一身脏兮兮的,回来后被妈狠狠骂一顿。易全福不是可惜那身料子衣服,是怕女儿意外,然后又叫她赶紧换衣服,不要让病中的父亲晓得。二姐却满不在乎,跟妹妹摆龙门阵,摆长江最下游的上海发生的惨案,摆那里的日本人、英国人咋个蛮横,咋个开枪打死打伤中国人,又抓捕抗议学生,激怒了中国人。全国各地都在抵制英国货日本货,称之为仇货、仇油。听得她屏住气,伸长脖子,在她心目中,二姐就像英雄一样,敢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次二姐的出走,再次印证了她的想法。



    古明琚的二姐古明瑾整整比她大了9岁,她小时候跟二姐特别亲,她觉得二姐懂的东西多,比母亲懂的东西都多,尤其是新东西,说啥都对。经常跟她讲一些新鲜的事,讲一些新出版书刊的内容。她还记得母亲总爱说命,二姐听后就表示不同意,背地里跟她说,啥命不命的,别信妈那套,我才不相信!事在人为。有时还当面跟母亲争论,惹得母亲很不高兴,又拿她没办法。



    二姐18岁时不顾家人的反对,跟随男人离家出走。一去就没再回来过。古明琚那时虽然还小,已经明白事,听妈讲过,二姐夫鲁怀之是黄埔军校的,和二姐好上后,遭到古家反对。二姐走后的那些年,她常看见妈一个人拿着二姐的照片,独自流泪,她晓得那是为二姐流的,是在为二姐担心。她8岁那年,父亲就病故,家里就靠母亲支撑,长大后虽也晓得母亲的难处,心里却依然钦佩二姐的胆量。因为二姐敢于在母亲需要有人相帮时,就毅然离家出走,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



    离兆雅镇不远处有一座崔嵬的山岩,平地拔起,是群峰中的最高峰,山势陡峭,悬崖绝壁,当地人叫它燕子岩。因为那岩上栖息了成千上万的燕子,群起飞翔时,遮天蔽日。古明琚曾随二姐去玩耍过,看着那些在天空中姿式优美,轻巧灵动的燕子,特别羡慕那些自由飞翔的燕子。她感觉到二姐就像那燕子岩的燕子,如今自由的鸟儿飞走了,飞到她向往的天空去了。



    



    第三节    二姐回门



    “三女,你二姐和姐夫他们明天就要到喽,叫你收拾的房间收拾完了没得?”



    易全福颠着小脚,一边在屋子间来回走着,一边问三女儿古明琚。她从一大清早就开始支使古明琚收拾这个收拾那个的。



    “哎呀,又说了。妈,你烦不烦人,昨天就跟你说了,早都收拾完了。”古明琚嘴一翘,有点不太高兴地应声。



    “房子总不住人,湿气重,开窗多晾晾,多收拾一遍。”



    好多天前,当易全福收到信,晓得二女儿和丈夫要回来后,就一直叨叨地催佣人打扫空闲的房间,准备新的铺盖等。就这样还不放心,也让古明琚帮忙收拾二女儿原来的房间。那房间已十年不住人,不用说灰尘有铜钱厚,房角处,已牵起蛛丝网。当地婚俗,新娘子三天后要同丈夫回娘家。二女儿明瑾却是一走十年,第一次回娘家来。二姐要回来,当妹妹的古明琚也很高兴,都十年不见二姐了,很想。二姐夫就从来没见过,能见到,让她更高兴。在她想象中,二姐夫应该是一身戎装,高大英武。所以易全福的唠叨,并没有破坏她的好心情。



    “妈,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都收拾八遍了。”



    “八”在当地人的口中就是表示一个“很多”的意思,不是实指。古明琚这样说既是表示她已经把事情干好了,也是嫌她妈啰哩啰嗦的。



    “那就好,那就好。你二姐可是一个爱讲究、爱干净的人。”



    第二天,一直在院门外张望的古明琚,终于等来二姐一家,连忙跑回屋报信。古明瑾和鲁怀之回来,还有他们的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远远跟在后面的是一个挑着行李的挑夫。



    一进院门,古明瑾就丢下丈夫和儿子,快步跨过庭院,迈上前厅,双手扶住坐在梨木太师椅上的易全福,跪下说:“妈,女儿回来了。女儿……”



    不等古明瑾说完话,易全福就抱着女儿哭成一团。早上,她老早就起来了,一直坐在堂屋等着。尽管她一直盼着这一天,但她对自己说,见面后的第一句就要骂女儿:你要有本事,何必再回来。一哭,啥都忘了,啥都说不出来了。



    鲁怀之牵着儿子鲁恒民,站在庭园中间略有点尴尬。他听古明瑾讲过,这处宅院是她父亲生前买下的,父亲死后古家才搬到这里居住。他打量着这座院子,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进这个院子。当年他进这个院子时,整个院子很有气势,如今房子的架势依旧,却是破损得厉害。年久失修,房柱、房梁的漆也掉得差不多了,甚至房檩有一些塌了。庭园原来铺的是方形青石板,非常平整光亮,如今坑坑洼洼,从石板缝隙间冒出不少小草,倒是院子四角那两株米兰和两株石榴依然长得郁郁葱葱。楹柱上的对联还在:合今人合古人合个中人升堂入室;论家事论国事论天下事偃武修文。



    看着对联,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这都是过去腐儒们的见识,现今世界都是以实力说话的。还是中山先生高明,建国、立国、卫国,手头没有军队啥子都搞不成,腰杆子要硬,得有枪杆子撑着,所以才创办黄埔军校。如今倭寇打上家门,就是因为中国没有强大的武备。他把目光投向屋内,厅里正面壁上悬挂的梅兰竹菊四幅条屏仍在,色彩与当年比,已是陈旧得很了。还有那些八仙桌、太师椅、茶几油漆依旧,却已不如过去的光彩透亮。堂上,古明瑾和易全福还在痛哭不止。似乎要把十年的思念都由泪水来冲去。



    鲁恒民看见母亲古明瑾在堂上哭得伤心,挣脱鲁怀之的手,跑过去为她擦眼泪。古明瑾连忙收起眼泪,拽着儿子的手说:“来,快来跟外婆磕头。”



    等外孙磕完头,易全福又抱着小外孙哭起来。她摸着外孙的头发,心想外孙都这样大了,外孙容貌长得很像女儿,非常漂亮的一个小男娃。丈夫走了这样多年,她心中第一次感到暖暖的,心头仅有的那点愤懑也化解了。



    鲁怀之看着祖孙三人哭成一团,心头也有点愧疚。他见过易全福,却没有见过古明瑾的父亲,但听自己父亲说过,古明瑾的父亲古北沧是前清进士出身,在外地做官,当过道台,民国后才回到原籍,不再过问世事,潜心办教育。古北沧去世两年后,古明瑾就和他离家出走。这次回来,自己也无缘拜见岳父。



    看见母亲和姐姐都在哭,古明琚也在一旁陪着落泪,一边落泪,一边劝说:



    “妈,你看你,天天盼,天天念,人盼回来,应该高兴才是嘛,咋就哭个没够。”又对古明瑾说:“二姐,你也是,大老远回来,光顾哭,咋不哄哄妈高兴。”



    听三女这一说,易全福才慢慢止住哭泣。把二女儿和外孙都扶起来。这时,古明瑾才想起鲁怀之还在一旁,忙把丈夫正式介绍跟母亲:



    “妈,怀之也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易全福一边说,一边擦着眼角。她之前已经晓得女婿和外孙要一同回来,过去的很多不快都已经随着时间,慢慢淡了。想见到女儿和外孙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自然也想见到女婿,这个女儿为了他离家出走的人。刚开始还想说女儿的一些气话也都化于无形了,对女婿也就宽恕了。



    鲁怀之刚才已经从庭院走上前厅,这时跨前一步,扶易全福坐在椅子上,说:“妈,过去情势所致,怀之礼数不周,今天跟你老人家赔礼来了。”说着就双膝跪地,“岳母大人在上,小婿跟你磕头了。”



    话音一落,就是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等到女婿跟丈母娘行了三叩首后,易全福真高兴起来。一旁的古明琚看出来,母亲过去的不满和多年的思念都化解在那三个响头中。这时鲁怀之让挑夫把带来的礼物一一呈上。事前古明瑾对鲁怀之说,明年是母亲六十大寿,我们赶在正日子之前回去,给她拜寿,她会高兴的。鲁怀之说:妈,明瑾说了,明年是你老六十大寿,到时我们作子女的给你贺寿,请戏班子来闹热两天。易全福开心地笑了:难为你也记着,有这个心就够了。这个年头,兵荒马乱的,到时再说吧。就是要办,也要节俭点。



    在古明琚眼中,二姐还是那样漂亮,打扮却洋气了。记忆中的大辨子没有了,头发烫了,卷着花,穿的是旗袍和高跟鞋,跟电影中那些时髦太太一样。走在镇上狭长的街道,二姐的高跟鞋敲击在古老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沿途的人都睁大眼睛看她。二姐旗袍的叉子开得很高,连她这个当妹妹的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二姐却没事一般。更让她惊讶的是,二姐口中的话,都是战争、票子、官家的事,都是一些她不熟悉的词。二姐夫跟她想象中一样英武,只是没穿军装,也没穿西装,只穿着长袍马褂,还戴顶旧式礼帽,这让她有点失望。她悄悄拽过古明瑾问:



    “姐夫咋不穿军装?”



    “妈不是不喜欢当兵的嘛。虽然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怕惹她生气,让你姐夫穿便装,也不让随从跟着。还有怀之说要是穿着军装,行跪拜礼不方便。”



    古明琚晓得“怀之”是二姐夫的名字。古明琚听妈讲过,二姐夫中学一毕业就去报考黄埔军校,和二姐结婚后,一直在外省,没回过四川。二姐很少写信回家,即便写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少有说具体的事。所以她们对她的事情晓得的并不多。



    “二姐,我看妈完全消气了。你看她拽着我这个小外侄不松手,喜欢得不得了。”



    “是啊,当妈的都心软。”



    古明琚看到二姐身上还佩戴着那块玉。她们姐妹都各有一块外形大致相似,纹饰略有不同的和田青玉。父亲让玉匠在上面都刻有她们的名字。她小时候很喜欢,长大后就不再佩戴,觉得有点张扬。



    “二姐,这块玉你还随身戴着。”



    古明瑾点点头,对她说,三妹,好玉更得随身戴,玉养人,人也养玉。她发现二姐那块玉的下方刻着“怀之”两个字,这肯定是二姐后来找人刻的。当初,每人那块玉上只刻有姊妹们各自的名字。



    易全福牵着小外孙的手到后面去了。她要带着外孙去转转各个房间,还有后面的园子,外孙是第一次来,对啥都好奇。古明瑾对鲁怀之说,你自己慢慢品茶,我和三妹去说几句话。说完就拽着古明琚到自己房间去了,古明瑾一看自己房间的摆设还跟过去一样,连当年压信的那个小圆镜还在桌子上的老地方。房子已经打扫干净了,床上东西全换成新的了。她感到一种既陌生又亲切的味道,老房子久不住人,透出一股不熟悉的陈旧的气息。这房里曾留下她的青春岁月,虽只是短短的两年,却有无限的回忆。十年来,常梦着回到故乡,如今是梦想成真了,故园依旧,亲切感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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