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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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五十



    我到家时妈妈拍我的脑门儿:你真混,几年都不回来,你爸妈都老了。杨老师说,他不是回来了嘛。我看杨老师,他头发白花花一片。我对他们嘿嘿笑,他们看着我,后来也笑起来。我觉得他们不像以前笑得开心,笑得透彻。



    我和杨老师去买年货,回来时听见妈妈哼着小调,我说今天外头大太阳,妈妈心情好。妈妈忍住笑,说,你小子睁眼说瞎话,你以为你老妈在家就不知道外头的事了?在下大雪。杨老师说雪真大,好些年没见过。妈妈说刚才你战友小旷来电话了,问我和你爸好,问你到家没有。我说他还说了什么。妈妈故意板着脸,说小旷说了你好些事,说你到新单位受领导重视,跟同事处得不错,尤其跟一个长得像天仙的叫文艾的女孩处得好。杨老师听了眉头动了动,说,大头,和同事相处还是要保持一定距离哦。妈妈说,这你老杨就瞎操心了,我们家大头是规矩孩子,我知道我儿子。我跟爸妈说,你们别听他胡说八道。妈妈说反正听着舒服,说大头,多亏你有这么个不错的战友,否则我和你爸爸担心死你了,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还有人照应着你。我说,我又不是小孩,要什么人照应哟。妈妈说,在你老妈面前你就是小孩,你就一百岁也是我儿子。爸爸说要是大头一百岁,你就成老妖怪了。我们笑。



    我回来时给单思敏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在山里忙着,有事回头再说。我把手机一直开着,以便她随时回复。



    电话响,那头却是文艾,说你到家是不是就把我忘了?我说刚刚还念叨你呢。她说你骗人。我说旷庆给我妈妈打电话,说我和一个长得像天仙的女孩处得好,把我爸妈高兴坏了。文艾说真的假的?我说骗你我是大头。我告诉她这边好大的雪,可以痛快地打雪仗。文艾说那边是大太阳,她现在只穿了件运动衫,准备出去跑步。我说你这样可让人浮想联翩哦,一定很性感。文艾说非常性感,你飞回来呀。我嘿嘿笑。文艾说要不我飞你那吧,我们打雪仗。把我说着急了,她现在来可不好。我对她说大雪天坐飞机不安全。文艾说你就直说不欢迎我来不就行了。



    下午我跟爸妈说出去一趟,妈妈说不许在外头喝酒吃饭啊。我说一会儿就回。我到区民政局,问工作人员春节期间是否正常上班。工作人员说我们节假日都上班,节假日结婚的更多。他补充了一句,春节期间只办结婚登记。我听了心里挺别扭。



    路面、树梢、屋顶都积着厚厚的雪。街上人很少。路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大年三十早晨我手机响,我接听,那边是单思敏,她声音急促:大头,你快来帮帮我。我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单思敏说猪得了伤寒病,这种病传染非常快,已经死了不少猪,猪场药没了,让我赶紧买些抗生素去救急。单思敏还说这几天猪舍被雪压塌了一些,还压死了一些猪。



    我跟爸妈说山里雪可能更大,单思敏可能遇到了很大麻烦。妈妈说你这赶过去肯定晚上回不来,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呀儿子。杨老师说还是让大头赶紧去吧,哪天不能过年。



    我出了门,到医院,挂号。我问医生猪得了伤寒病吃什么药。医生说你去问兽医,我只给人看病。我说我不知道哪里有兽医,这大过年的不好找。我把情况跟他说了,请他帮帮忙。医生说我给你开些治疗伤寒病的药,但用药剂量我拿不准,猪毕竟是猪,跟人不同,一般说量可以大一些。他给我开了土霉素片、氯霉素针剂。我去药房划价,药房药剂师问我怎么买这么多药。我说情况紧急,群发性传染病,等着用药。等我把缴费单给她时她已经将药装在一只大纸箱里,她抱着纸箱从药房门出来递给我。



    我抱着纸箱出了医院。拦住一辆出租车去长途汽车站。我气喘吁吁向售票员说买去塘桥镇的车票,她说今天只有两班车,最后一班刚刚走。我听到头都大了。我说再没有车了吗?她说没有了,一般三十这天车都少。



    怎么办?我急得团团转。只有坐出租车去。我站街边拦出租车,低头问司机塘桥镇去不去?前三个司机一听去塘桥镇头就摇得像拨浪鼓,没二话开车就走。到第四个,我汲取教训,车停了我开门坐进去,免得车又走。我跟司机说塘桥镇那边发生传染病,我去送药,麻烦你送送我。我耍了个小心眼,为了显示情况紧急,我把传染病前面的主语省略了。他说大过年的哪个跑那么远呀,不去不去。我说请你帮帮忙吧,事情很紧急。他说师傅,今天是过年,塘桥镇差不多一百公里,我过去了赶不回来吃年饭呀。我跟他好说歹说,最后终于把他说通了。谈价钱,他说八百,把我吓了一跳。他说师傅,你可以算算,这大雪天车跑不快,一小时也就只能开三四十公里,我这一去一回要八九个小时,回来年夜饭都赶不上,还要耽误看春节联欢晚会,在城里开八九小时也能挣四五百呀,我何必吃这个苦呢,你还是找别人吧。他推推我,让我下车。我估计其他司机也这样。我说你先等等,我看我有多少钱。我摸口袋,把钱都掏出来,一数,六百五十四元两毛。我说钱都买药了,只剩这些,给你六百行吗?司机看看我手上的钱,又看看我,很犹豫。后来他说六百五吧。六百五就六百五,兴许卖一头猪就不止这个数。我要是不赶紧赶到,猪会死得更多,那就不知道是多少个六百五了。我把纸箱放进出租车后备箱。



    车启动。我掏出手机给单思敏打电话,我说现在动身往你那赶。



    司机说师傅你都用大哥大,应该是个大老板,身上才带那么点钱?我说师傅你真会说笑,我哪是什么大老板,我都不如你挣钱多。我说师傅,回头我付了你车钱,我身上就剩四块二,我这年还不知怎么过呢,连吃碗方便面都勉强。我和他师傅来师傅去。



    其实“师傅”没什么能耐,就知道念咒困住大师兄,关键时候还要靠大师兄。我头上箍多貌似大师兄,只可惜没有大师兄那般能耐,要真有我一个跟头就过去了,哪还要跟这位师傅求情。



    路上车很少,但我们速度却很慢,司机说要是车多还好了,能把路面上的雪呀冰呀压掉,压出车辙印,沿着车辙印好开些,这样的路最难开。的确很难开,车过弯道时总是微微侧滑。我右手紧紧抓住门边的把手,手心出汗,注意力全在观察前方的路面,完全忘记我要去哪,去干啥。逐渐进入山区,车一会爬坡一会下坡,我提心吊胆。弯道增多,有很多急弯,还有许多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回头弯,经过时我两只脚的脚指头不自觉紧紧抠住鞋底。



    突然电话铃响,把我吓一跳,是旷庆,他说你到家了也不来个电话,哪有你这样狼心狗肺的朋友。我说旷庆我现在遇到麻烦事,正往山里赶。我跟他说了那边的事。旷庆说也帮不了你,你自己好生处理。司机说搞半天是猪得了传染病不是人呀,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我说虽然是猪得病,可人遭殃,你这也是积德做好事。他说也是,积积德,免得下辈子投胎做猪。



    到了塘桥镇。我给单思敏打电话,她说是在黑岩村,还有四五公里。我跟司机说还要往前走,司机很不乐意地朝前开。车开到通往黑岩村村道口时,我们看见前面路窄窄的,上面积着厚厚白雪。司机说不是我不积德,这路实在没法开,下面只有你自己想办法了。我付车费。他退了我五十。我说让他留个传呼号码,回城后再付他。他说不用了,这地方可能方便面都买不到。我跟他道谢,嘱咐他回去路上一定要小心。



    四下无人无车,眼前白茫茫一片。怎么办?只能步行。我抱着箱子往前走。雪踩下去半尺多深,走起来非常吃力。箱子倒是不重,但很大,挡着我视线,我只有侧过身来,像螃蟹一样费力往前挪动。走了差不多半个多小时,前面有户人家门前停着一台手扶拖拉机,我走过去,放下纸箱,敲门,门开了,一个中年男子从门里出来,问我做什么。我问他黑岩村养猪场是不是朝前走,还有多远。他说一直走,还有六七里。我指着拖拉机:能不能请你开拖拉机送我一下,我实在走不动了,我这还有五十块钱,给你当车钱。他迟疑地看着我,说你去养猪场做什么。我说那里猪得了传染病,我去送药。他说你等一下。他回屋,出来时身上多了一件大衣。他走到拖拉机前,用摇柄把拖拉机发动。



    中年男子驾驶着拖拉机,我坐在他旁边,拖拉机艰难前行。他说下了几天的雪,路上雪太厚,不好走。我说养猪场猪舍都被雪压塌了,这雪肯定大。他说不清楚猪舍被雪压塌的事,一下雪都在家呆着不出门。



    之前我走了一身的汗,这会儿汗湿的内衣贴着身体冰凉冰凉。迎面寒风吹来我瑟瑟发抖,我蜷着身子,不时打喷嚏、打哈欠。男子说车厢里有编织袋和麻袋,可以拿着挡挡风。我不好意思。后来我冷得实在受不了,就翻到车厢里找麻袋,也不再回前头坐,背向前进方向靠着车厢坐下,把麻袋披在身上,只露着头。眼前,两条很深的沟槽,向后延伸,通向天边。两旁不时出现一两户农家,看不见一个人影。看着看着我感觉很疲倦,我闭上眼睛。



    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到了,我睁开眼,回过头来看,前方山坳里整齐排列着十几排一人高的建筑,仔细看一些建筑没有顶棚,像是雪地里的“坑”。在一个建筑物旁边堆着死猪,像座小山。



    拖拉机停住,我跳到地面,大声喊,“单思敏,单思敏”。单思敏跑来。她黝黑、憔悴,像个农村大嫂。她后面跟着一个老年人,是单老师,他苍老,看上去很疲惫。我说单老师您也在呀。他喊着,大头,大头,你来了。单思敏哭了,但没有声音,也看不见眼泪。她擦擦脸说,大头,药呢?我从车厢里把纸箱搬下来。单思敏对远处的一个小伙子说,小胡,快来拿药。小胡跑过来,搬起箱子走了。单思敏跟着他。



    我掏出仅有的五十块钱递给中年男子,他摆手,我塞他手里,他躲闪,然后上了拖拉机,开拖拉机走了。我看着拖拉机离去,一直到它驶下山坡看不见。



    单老师说你肯定没吃中午。我说没吃,一直在赶路。我这才觉得饿,饿极了。上午差不多十一点从城里动身,现在都五点了,我一杯水都没喝过。那个出租车师傅也没吃饭,也不知他现在走到哪儿了,是否安全,但愿他平安无事。



    单老师领我向养殖场端头一座较高建筑物走,走到最边上的一间屋,我们撩开门帘进到屋里。是厨房,一角有个砖砌烧柴的土灶,灶台上嵌着两口大铁锅,一根砖砌烟囱通向屋顶。屋中间有只燃着木炭的火盆,屋内很暖和。单老师指着火盆边木长条凳叫我快坐下烤火,然后把一张小桌子移过来,靠着我,他说还有点剩菜,你将就垫垫肚子。他把两只大搪瓷碗端到桌上,里面有些菜。他从蒸屉里打了碗饭,递给我,又递给我筷子。我狼吞虎咽吃起来。单老师说慢慢吃,给我端来一杯水,坐在我旁边。单老师说小敏根本不听话,当初我就不同意她搞养殖场,“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这活物哪是那么好养的呀,饿了要给它吃,病了要给它治,根本离不开人,别处春节可以停工停产,这里就不行,不能没有人,可人家要回家过年,二十个工人走了一半。还好哦小胡没走,小胡是兽医,要不是他还不知死多少猪呢。我问什么时候猪开始得病?单老师说进腊月就发现有猪得病,控制住了,这阵子突然下大雪气温骤降,猪一窝蜂得病,都把镇上兽医店里的药买光了,你看外头死的那些猪,几十头。我说我可是从医院买的药,是人吃的药,管不管用?单老师说也去镇医院买了一些人吃的药,管用,后来医院不卖我们,说药都卖你们要是人得病怎么办。我说外头那些死猪也有是被压死的吧?单老师说小敏他们原先建养殖场时根本就没考虑会下这么大的雪,顶棚梁都用得是细材料。还好哦,塌顶的不算多,只压死了七八头,这些天村书记主任天天带人来帮忙,突击扒顶棚上的雪。



    我吃完饭后单老师说带我去看看。



    我们出了厨房。外头又开始飘雪,单老师望着天叹气,说老天爷别再下了。



    生病的猪有一百多头,都已经集中到了一排猪圈里。为了等药喂,今天还没喂过它们食。小胡把土霉素片捣碎,然后将药末撒到猪饲料里,工人用铁锹搅拌,然后把饲料装进各个推车里。在小胡吩咐大家一个猪食槽里倒多少后,工人们分头去各个猪圈倒饲料。小胡又把氯霉素针剂稀释,将药液吸进针管里,然后到猪圈,隔着圈墙给每只吃食的猪注射。有十几头病得很重的猪已经不吃食,小胡说只有一只只灌药。



    大家都忙我插不进手,我到旁边给家里打电话,告诉爸妈这边情况,我说不仅今天回不去,这边雪很深,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呢。妈妈那头叹气,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大过年的。我正准备劝妈妈,电话断了,手机没电了。急忙忙出门备用电池也忘记带。



    我问单思敏我干点什么。她说从顶棚扒下来的雪都堆在猪圈外墙,以后雪化了会水漫金山,你去把积雪运到外头。我找到一只推车和一把铁锹,从最外一排猪圈开始,把墙外积雪铲到推车里,然后推出去倒下山坡。我来回一趟趟地运。猪舍外积雪也深,之前抱着纸箱走时我的裤腿和鞋子已经被雪水打湿了,这会儿又来回在雪里踩,湿得更加厉害。



    单老师过来跟说我时候不早了,明天再干。我跟他过去,那边给猪喂完药打针也已经结束。单思敏大声说,大家辛苦了,今天过年,一会给大家发红包,每人二百块。老李小赵你们去杀头猪,大家一起好好过个年。我心里想,单思敏还真会当老板,这时候是要刺激一下工人们,往常他们这个时候可是在自家吃着年夜饭呀。我在想,她发不发我红包,我兜里可只有五十四块两毛啊。



    在厨房隔壁的屋里大家围坐着看《新闻联播》,等着吃年饭。我也跟着看,也等着吃饭。我觉得头越来越热,越来越重,鼻涕不时往下流。单老师说大头你是不是病了?我说我身上发冷。单老师说你裤腿都湿透了,去厨房烤一烤。我随单老师来到厨房,在火盆旁坐下。裤腿湿的,里面毛裤也是湿的,连秋裤也湿了,鞋、袜子也都湿漉漉的。我把腿伸到火盆边,不一会儿裤腿便冒出水蒸汽,还带有一点点酸味。我觉得很乏,我对单老师说我想睡,我趴在小桌子上。迷迷糊糊中听到锅铲铲锅声音,闻到炒肉的香味……



    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窗外通亮。我看见单老师和小胡在床边守着我。单老师说你终于醒了,把我们吓死了。小胡说你烧到四十度,没有药,只好给你也打了氯霉素。我说我也成猪了。我们笑。我问几点了。单老师说已经是初一中午了,我去给你做碗面条。他去了厨房。



    没看见单思敏。这使我觉得我应该做出决定,犹豫已经没有意义。



    我摸摸腰间,身上只穿了短裤和衬衫,保暖服、毛衣、裤子都搭在床头,裤子已经干了,后来看见手机和传呼机在枕头边。我查看传呼机,上面显示有几条信息,都是同一组数字,文艾的手机号码。我问小胡有没有电话,小胡说隔壁办公室有座机,我说我去打个电话。



    电话通了。我对文艾说我想你了。我听见文艾在那头哭。我说文艾,你不要哭,我有句话一直没勇气跟你说,我有资格向你求爱吗?文艾哇哇大哭,哭得好久。文艾说你真傻,现在才说。我说我不敢说也不能说。文艾说你比我大那么多,你肯定有故事,我不关心你的故事,我只希望和你在一起。



    我跟小胡说我想回城,可去镇里的路雪这么深,我怎么走呢?小胡说去找村主任想办法。



    初二一大早村主任赶牛车送我到塘桥镇。我搭长途汽车回城,车票二十八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