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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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至十四

    十一



    相比,我的婚礼显得过于排场,但缺乏点热烈的气氛。



    上军校和后来到部队后,我每年要休一次探亲假,回老家探望父母。



    我每次回去都发现单思敏有变化。她从傻乎乎的小女孩,变成文静的姑娘,又变成精明的职业女性。她越长越漂亮,让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不爱和她玩。



    头次回去,她见我一身军装很是赞叹,非要戴我的军帽,帽子太大,她一扭头,帽舌跑到脑后。我们同岁,我上学早她一年。回去时她刚参加完高考,在等成绩公布。我问她考得如何。她说都什么呀,好多题见都没见过。我听她这话就感到她悬。我到她家,单老师说学习上你比大头差远了,根本不用功。她撅着嘴。单老师说你再补习一年吧,明年好好考。她还是撅着嘴。



    再次回去,她见我穿军装叫我赶紧换成便装,免得人说傻大兵让人笑话。到她家,单老师头直摇,说小敏不是读书的料。她没撅嘴,说这年头不一定非要读书上大学。单老师说书读不好什么也别想,招工招干都要考试。小敏妈妈严会计说话了,老单你少说两句行不行?别死脑筋一门心思考考考,人家隔壁刘强不是没考也去教育局工作了吗?你就不能为小敏跑跑?单老师说要跑你跑,我拉不下脸。



    我回部队后小敏写信告诉我,她现在在妈妈中学校办印刷厂上班,挺无聊的。



    我分到部队那年,休假回到父母身边,妈妈说,大头终于大学毕业了,不让我操心了。杨老师说,大头好久让你操心过?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大头终于长大了。杨老师说操心的事是在后头。他问我,你和小敏谈恋爱了?我说杨老师你太新潮了,我和小敏只是通通信。妈妈说,是呀大头,这事你要想好,一个东一个西,常年不在一起,彼此了解不像以前,再说将来也是麻烦事。我说是你们想的太多了。



    他们的意思很明显。



    是不是和小敏谈恋爱我也说不清。自小在一起玩,用文绉绉的词,那叫青梅竹马。近臭远香,原先老嫌她,可她每次写信提起一起玩耍的事,感觉到的只有亲切,即便是当时生气的事,后来想起时只觉得有趣。入学后其实我也在观察女生,只不过不像旷庆那样外露。偷看女生时,脑子里便出现小敏,把她们与她比,老是觉得她们举手投足没有她那么优雅,身材没有她那么窈窕,相貌没她那么好看。



    第二年我回家,告诉妈妈旷庆结婚的事,她说你年龄还不大,别急啊。我说妈妈你又想多了。杨老师说,年轻人还是事业为重,在部队好好干。



    我后来分析我脑袋不长的原因,是因为上面箍太多。半懂不懂时妈妈说要做个好孩子,给我大脑袋上安了人生第一个箍。上学后杨老师说学习要用功,又上一个。杨老师发火,“狗屎,作弊的给我出去”,再上一个箍。上大学出家门前杨老师说别学坏了,加一个。在军校,队领导又给加上若干个。被这么多箍勒着,脑袋还怎么长?现在父母又在往我脑袋上套。大师兄头上只有一个,就够他受的,啊哟妈呀,我脑袋上这么多!



    问题是我已经成人了,被箍勒着,我脑子不能正常思维。



    每次回去小敏都会到火车站接我。回到家跟父母招呼一下,我们俩就在我房间里说话。我给她带吃的,还买发卡、刺绣围巾什么的。在街上打喷嚏那次之后,我满大街买花连衣裙,好不容易买了一件,结果被小敏一顿批评,“太土了,我哪能穿这个?”“你穿我看看。”她换上后我发现确实不怎么合适。“不但土,还妖里妖气。”我笑。我再次要出去让她换回衣服,她说啊呀你转过去不就行了。我转过身,心怦怦直跳。她从背后搂住我,“你也土。”门外不时传来杨老师咳嗽声,像是在扔箍,也不敢做些什么。



    和小敏一起时我从来不打喷嚏。我问她化不化妆?她说你对女人的事怎么这么关心?是不是在那边有相好的了?我说哪能呢。她说,你呀就是花命。我说,此话怎么讲。她说,连自己生日也忘记了?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生日哪天不重要。她说,很多事命里注定。



    我问小敏工作的事有什么打算。她说严会计在想办法,让她承包印刷厂。我吃惊,“你干得了吗?”“你以为我还是那个傻乎乎的单思敏?”



    我回部队后不久,单思敏打来电话,说印刷厂已经承包下来了,说现在就坐在经理室给你打电话。我说你真行,狠狠地夸了她。后来我像杨老师常给我的信里写的那样,准备给她点教诲,还没整两句她就不耐烦,说行了行了,你少操心,你一个傻大兵,生意上事你懂什么呀。



    人的才能真不能只看他考试考得好不好。小敏承包印刷厂,当起小老板,从一开始印刷些票据、信笺、信封、作业本之类的业务,到后来慢慢发展到承揽机关单位的批量文件、内部刊物的印刷业务,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我学习比她好,比她会考试,但我不敢承包印刷厂,再给我一个胆我也不敢。



    自小敏承包印刷厂后,我们之间就不怎么写信了,有事没事都是打电话。地方上打来的电话要通过部队总机转。我在部队小有名气,只要是找杨干事的电话,一般都会转到我办公室。不过,通过总机转还是很麻烦,有时总机外线信道全占了打不进来,有时打通总机但我办公室电话在占用。经常一个电话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拨通。通过总机转还有一个情况,就是能被接线员监听。当然他们不是有意监听,而是听一下通话是否结束,结束了就把交换机上的插头拔下来,让出信道。我清楚这个,所以每当小敏说些肉麻话时,我就像杨老师那样咳嗽,或者东扯西扯打断她。接线兵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偶尔听到首长指示、军事秘密什么的,他们守口如瓶,不会往外说,但听见杨干事谈情说爱,保不了他们会内部传播一下,甚至再扩大一下范围开杨干事玩笑。所以几次以后,我对小敏说还是写信吧。她说忙死了,哪有时间写信。我说这打电话也麻烦,就费力地跟她讲解总机插转的流程。小敏说你去买个手机,这样就不麻烦了,而且我们随时随地能通话,还能半夜说悄悄话。我说你疯了,一部手机一万多呢。她说一万多多少?我寄给你。经济年代,时间就是金钱,有了金钱后,可以用金钱换来时间、买方便。她把钱寄来了。专款专用,买手机。一万多,在电信营业厅我下了几次决心,后来想到“半夜说悄悄话”,才掏出那厚厚一叠人民币,心痛地递给面无表情的营业员。买了后我立刻打给小敏,完全没有拿到这时髦东西的兴奋,“小姑奶奶,这玩意儿买着贵,才知道用起来还贵,月租就要50,打一次好几块,接个电话也得交费,我一个月也就几百块工资呀。”“啊呀,我说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啦。”我的手机成了单思敏的专线电话。我们之间通话很少涉及她生意上的事,她不爱听,说我不懂。后来我也懒得问。当然半夜说悄悄话的次数也少,我那点工资通几次话可能就全部变成电话费交电信局,都是说几句我就挂。



    小敏搞印刷厂后我回去她很少去接我。还是一个字,忙。我自己从火车站出来,一个人形单影狐地乘车回家。父母高兴,到家一改原先的情况,妈妈大头长、杨老师大头短,跟我聊的没完。说起话来杨老师只是不时地用指梳梳头发,也不咳嗽。



    父母再问起我和单思敏关系问题,我不怎么吭声。后来他们也就不怎么问。是不是杨老师他们也感觉到往我脑袋上套的箍太多?



    旷庆结婚三年后,我和单思敏的婚事提上了日程。



    关于婚礼,两家人坐在一起商量。分歧多多。



    问题一,举办婚礼场地。单思敏说在五星级的假日酒店主宴会厅举办。杨老师和单老师眼神进行了交流,单老师说,“是不是太那个了,我们这些教书匠平时去饭馆吃个饭都难,一下子跑到那么高档的地方去,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杨老师说,“是呀,太高档了怕亲戚朋友同事都不敢去。”妈妈头直点。严会计说,“人家隔壁刘强结婚都到大饭店去办,我就小敏一个宝贝女儿,更应该风风光光地办婚礼了。”三票反对,二票赞成。我心里没主意,不知这票投谁。小敏瞪我一眼。三比三。



    问题二,中式还是西式。杨老师说“中式的吧,咱们都是中国人。”妈妈和单老师头直点。严会计说,“现在都时兴西式婚礼。”小敏说,“中式婚礼,新娘坐花轿,新郎骑高头大马,吹吹打打迎回家,过堂拜天地,你们好久见过?恐怕只有在电影电视上看到吧?”杨老师单老师妈妈三个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是啊,哪见过?二票反对,三票哑口无言。我这票投不投无所谓。



    问题三就不成为问题了,婚礼服装。杨老师说大头是军人,当然穿军装了。单老师说大头穿军装精神。妈妈头还没开始点小敏说话了,哪有新娘着白婚纱新郎穿军装的?不伦不类让人笑话。小敏直接一票否决。



    问题四,有关费用。妈妈说我们收入虽然不高,但家里负担不重,也存了一些,都拿出来给他们办婚事用。小敏说费用上你们都不用考虑。



    小敏的意见成了决定。



    婚礼如期在假日酒店举办。



    舅舅领着舅妈表弟表妹来喝喜酒。见到我巴掌高高抬起,轻轻落到我头上,“大头诶,我的好外甥,我就知道你有出息,舅舅真高兴!”我抽出一支中华香烟递给舅舅,他接过去,把烟横过来在鼻子底下嗅。单思敏笑呵呵过去给他点烟,“小敏,不许学大头啊。”他捂着眉、侧着脸靠近小敏点燃的火柴,逗得我们哈哈笑。



    预备的三十桌酒席空好多位子,许多亲戚朋友,父母同事,还有我小学中学同学没来。估计人家为难,到这么高档的酒店参加婚礼,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倒是其次,主要是不知该如何随礼,低了拿不出手,高了拿不出来。



    超过二十桌的人我不认识。但小敏能叫出陈局长赵老板欧阳处长什么的。我跟着小敏一桌挨一桌地敬酒答谢,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从五粮液酒瓶里倒出来的纯净水。一敬完酒完我就急急忙忙跑厕所。



    生人多熟人少,怎么能热闹起来呢。我们又不是演戏演电影,管他台下、银幕前坐着的是谁。



    是不是命里注定和单思敏的婚礼就像演戏演电影?



    



    十二



    部门的事无论大小我都要同老寇商量,不懂的向他请教,态度谦逊诚恳,非常礼貌,这给老寇留下非常好的第一印象。我也能感觉到他很接纳我,把我当好同事、知心朋友。我觉得我们已经建立起同志加兄弟般的友谊。



    关于部门内部的一些分工,我采纳了老寇提议,和大家一起开会讨论,然后决定下来,如由小田负责打考勤,月底报人事处。发全勤奖什么的也由小田负责;如由小张负责排打扫三楼公共区域卫生值班表,等等。



    周五一早,我参加处部室负责人会议,两项内容:防火,大扫除。



    会上,比老寇还要瘦的钱副馆长吐沫四溅,“同志们呀,这是什么地方?这是档案馆!到处都是档案,到处都是纸张,一碰火就玩完。抽烟的同志一定要小心。”



    黄馆长正从烟盒里掏烟,听到钱馆长说,赶紧又把烟塞了回去。



    “诶,我的意思不是不让抽烟哈。”



    大家笑。



    “在屋里抽,不要叼着香烟到处走。大楼里存着几十万卷档案,一栋大楼都是纸,烧起来不得了哇。”钱馆晃着脑袋,似乎一把大刀马上就要从他那细细脖子上抹过。“防火问题,安全问题,是我们的头等大事。”



    黄馆长说,“钱馆长说得很对,安全问题是头等大事。我表个态,今后我保证不随处抽烟,如果哪位发现我叼着烟到处走,就立刻批评我,我一定接受。”



    关于大扫除还是由钱馆讲,“全国卫生城市评比检查团马上要来我市检查,市里通知各单位认真搞一次大扫除,做好迎检准备。”关于如何搞卫生钱馆讲得很细,甚至介绍了把痰渍弄干净的方法。



    “会一结束就开始搞,边角旮旯都要彻彻底底地搞干净。”钱馆晃着脑袋。



    我回办公室,跟老寇说了会议内容。老寇说他们都在,把他们叫过来开个短会说一下吧。



    都过来了。小蔡说防火的事跟我们部门关系不大,我们五个人都不吸烟,没有火种。



    老寇说,我们不吸烟,但是可能有客人来或其他处室同事来,他们可能要吸烟。再说用电啥的,也可能出现火灾的情况,不能掉以轻心。



    我说,大家要像老同志学习,脑子里时刻绷紧防止火灾发生这根弦,这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单位负责。



    至于大扫除,我请小张分配任务,我们跟着干。



    小张分配给我的任务是擦楼梯拐角处的大玻璃窗。这小子。



    大扫除一直持续到接近吃午饭。小张和老寇来到楼梯口,看我干活。我说行吗?小张笑笑。我说那我收工了。我从窗户上下来,收拾工具。



    这时钱馆长带着人上来了,像是来检查。



    钱馆长说,“这窗户谁擦的,没擦好啊,上面还有蜘蛛网。”



    我顺着他手指方向看,靠顶的部位确实有几根细丝,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天哪,他真是太认真了。我想起早上的会,他当时介绍如何除痰渍,足足说了有五分钟,就像是从保洁公司“转业”来的。



    “搞干净,搞干净啊。”



    老寇说,“一定是杨主任一边擦一边欣赏朝阳,忘记往上面看了。”



    老寇、小张还有我我们三个笑。



    钱馆一头雾水,“老寇,我们市已经连续两年被评为卫生城市,你是老同志,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知道。”



    “那就认真搞,不能拖全市的后腿,彻底搞干净。”他拉着脸,边说边往楼下走。



    我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钱馆长你放心,我们一定认真搞,搞干净。”



    钱摇着头下去了。



    小张找来一把长把扫把,把网丝撩掉。收工。



    下午。



    办公室的玻璃也被擦得锃亮,阳光顺畅地透过窗户,照着坐在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前,喝着香喷喷清茶的老寇和我。惬意!实在要感谢全国卫生检查团的弟兄们,你们要是不来,没准哪天我们就坐在垃圾堆里了。



    “老寇,经常这样大扫除吗?”



    “不能说经常,偶尔吧。你们部队呢?”



    “我们部队不是经常,也不是偶尔,而是每周要搞一次大扫除。”



    “那就不是为了检查了。”



    “是啊,是习惯。”我说,“有个问题我想不通。”



    “什么问题?”



    “上午开会,钱馆长一再强调防火问题,安全问题,可楼顶租给了人家传呼公司,这就不怕出安全问题啦?”



    “我发现你杨主任还真细心。上面这家‘飞虹’有点复杂,据说他们老板原先在南边城市走私通讯器材,搞发了,后来开起传呼公司来。看我们楼高,就跑来要租房。”



    “就答应啦?”



    “钱馆长极力主张租,他说上面楼层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租出去收点租金。”



    “大楼只有一道楼梯一部电梯,上楼顶必须经过四楼以上的库区,难道就不怕出点什么事来?”



    “是啊,肖馆长也这么说。”



    “黄馆长的态度呢?”



    老寇摇头,“当家难呀。”



    这时小蔡走进来,“主任,我下午有点事,先走一下行不行?”



    我说,“今天的任务是大扫除,大家也累了,应该可以早点回去休息吧。”



    我过去在部队光“干事”不带“长”,没有人跟我请假,我缺乏批假的经验,我只能这么模棱两可的答复他,让他自己去理解。



    老寇说,“小蔡,还有个事没来得及跟大家说呢。”



    “什么事?”



    “明天周末,想请大家到我家聚一下。”



    小蔡显得很为难,“老寇,又要向你请假了,已经答应女朋友,明天去帮她搬家。”



    “哦,女朋友的事耽误不得。”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小蔡走了。



    “我去那边,看看他们还在不?”老寇去了隔壁办公室。不一会儿,“哒,哒,哒”小田跟着老寇进来了。



    “小张不知跑哪儿去了。都怪我,早说了就好了,搞的现在人不齐。”



    “啥子事?”小田问。



    老寇说,“小田,照我们的规矩,新同事来是要聚一下的,对吧?”



    “对呀,老规矩了。”



    “想请大家明天到我家,我们聚一下。”



    “哦,这事呀。”



    “你不会也有事吧?”



    “没有事,就是再有事也没有这个事重要呀。”



    小田的话让人听着特别舒服。如果小蔡知道聚会是为了我这个新同事,他还去帮女朋友搬家吗?要是单思敏叫我,我肯定跟小蔡一样,把其它的事都先放下,如老寇所说“女朋友的事耽误不得”。



    “小蔡明天有事,小张又联系不上,现在只有我们三个,人少了点,麻将都打不了。”



    “嗯,就是。”



    “小田,要不然你把小文叫上,她跟杨主任也熟了,人多热闹些。”



    听他们说话,我情感如波浪,忽峰忽谷,一颗脆弱的心脏倍受折磨。



    第一个波峰出现在老寇“请大家到我家聚一下”。波谷是小蔡不能参加。



    第二波峰来的更高,老寇搞的聚会是为了我。波谷也深,有五分之二的人不能参加。



    随之是一个大波峰,邀请文艾!如果她也不参加呢?这波势必跌得更深。我想起电影里一句台词“不要作这种倒霉的假设”。



    被波整的,我眼睛有点湿润。我哆哆嗦嗦地说,老寇你这么有心,实在太谢谢了。你的心意领了,还是我来请大家。



    老寇说没有新同志请客的规矩,要请以后请。老寇说就这么定了,明天都来哈,不然我就生气了。



    在部队,小范围的聚会是常有的事。部队是集体生活,干部和志愿兵里单身汉多,晚上没事,弄两瓶酒几个人一起喝着聊着,给单调生活增加一下情趣,打发无聊时间。在周末这样的聚会就更多。我在机关旷庆在连队,驻地相隔一段距离,连队干部直接面对士兵,要起好表率作用,按时作息。相比机关上的干部就要自由一些。他紧我松,所以和旷庆一起喝酒机会少。但自旷庆结婚后,每逢节日他都邀请我进城去他家一起过节。



    头次去时我提醒旷庆我有打喷嚏的毛病。他心里当然清楚我的意思,“知道你小子臭毛病多”。进门时我看见宋红梅一身素净打扮,头发束成一束垂在脑后,看着舒服。但还是屁股扭来扭去的。旷庆看着我笑,但看她老婆时笑的更灿烂。



    宋红梅做菜手艺不错,色香味俱佳。听旷庆说我是江南人,她就做些清淡的菜,非常合我口味。饭菜好,旷庆又能劝,酒就多喝。喝多了就在他家住下。那次半夜起夜,听见他们房间动静挺大,吓得我蹑手蹑脚进卫生间,水都不敢冲又轻悄悄回房间。一夜都没睡好。那之后只要不是烂醉如泥,我都坚持回部队在城区的招待所住,避免受刺激。受刺激的滋味实在难受。再去时我也只能提醒他我打喷嚏,不可能提醒别的什么。旷庆肯定不知道我不在他家住的原因,他热火朝天的时候肯定顾及不到隔墙有耳。后来我听说田蓉霞和丁宏辉热火朝天的事后,我想他们也不会顾及其它的事。



    来新单位时间不长,同事为了我搞聚会,这跟部队的不同,我很看重。更重要的是文艾很有可能参加。我期待着一个波澜壮阔的周末聚会。



    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地飞翔。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晚上,传呼机震动,按号码打过去,那边是文艾。



    “杨新,明天是去老寇家吗?”



    “是呀,你去吗?”



    “听说是为你这个大主任搞的聚会,干嘛要我去?”



    “嗯……大家喜欢你呗。”



    “是你喜欢我吧?”



    “……”



    “杨新,又开小差啦?”



    “没有没有。”



    “那你说呀。”



    “大家肯定包括我。”



    “哼,你狡猾。”



    “那你决定去吗?”



    “我很犹豫。”



    “为什么?”



    “听田姐说,老寇家经济情况很不好,他老婆没工作,在家呆几年了,孩子又小,都跑到他家去吃饭不是给人家添负担嘛。”



    没想到漂亮的文艾还这样想,我对她有更深一层的认识。



    “他坚持要搞,还说不去他要生气。”



    “哦,那还是去吧,我还没去过他家,去看看也行。”



    



    十三



    上午,我去超市,买了苹果、香蕉之类的水果,还买了香肠,以及凤尾鱼、什锦烤麸罐头之类的食品,买了两瓶花雕酒,还有一小盒巧克力。



    十一点左右我找到老寇家。



    我敲门。



    门开了。



    “欢迎,欢迎!”老寇招呼我。听着极为熟悉,记得是人民大会堂前,小朋友们挥舞花束,迎接外国来宾时喊的。我朝他笑。



    “咋个买这么些东西?”他把手在腰间系的围裙上擦了擦,接过我手里部分塑料口袋,把我往屋里引。他把塑料口袋放在一张油腻腻的布面单人沙发上,示意我也放下。



    “来来来,我给你介绍,这是我老婆小陈。小陈,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杨主任。”老寇向两边做介绍。“小杨你坐啊,锅里烧着菜呢,我去看看。”他去了厨房。我刚才听见老寇叫我小杨,这充分证明了我们的关系是同志加兄弟,在单位是同志,在家是兄弟。



    小陈正坐在一把松垮垮藤围椅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她斜对面墙角的一只土漆木低柜上面摆着一台14吋黑白电视机,正在播放武打片。她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壳,抬了抬屁股,“欢迎,欢迎!”语言跟老寇一致,面部没什么表情。



    “幺儿,给杨叔叔倒水。”她向里面喊。一个八九岁男孩从小房间出来,耳朵上像夹香烟一样夹了根圆珠笔。



    “你咋个不倒呢?”幺儿抱怨道。



    “砍脑壳的,做点事就叫唤。”小陈批评着幺儿。



    他走向低柜,拿起电视机旁边的凉水玻璃瓶,往一只杯子倒水,走过来,递给我水杯。我接过水杯,朝他笑笑。他有点害羞,也朝我笑笑,又回小房间。



    我捧着水杯,打量着屋内,狭小,昏暗,霉味,四壁白墙斑驳,贴着几张发黄的女电影明星宣传画。墙壁上画得乱七八糟,估计是幺儿的杰作。中间摆着一张方形餐桌,上面放着一瓶白酒、几瓶啤酒、一瓶可乐,还有几道凉菜:折耳根拌胡豆、蒜泥白肉、凉拌蒸茄子、油炸花生米。



    小陈还聚精会神地看电视,不过没嗑瓜子了。我在桌子边一只方凳上坐下,也跟着看。



    门响。



    我放下水杯去开门。



    是文艾和田蓉霞。



    “哟,你到的早呀。”文艾对我笑呵呵地说。



    “人家小杨早到了,哪像你们两个踩着饭点儿到,都不说来帮着弄菜。”老寇从厨房出来。



    “都晓得你老寇是大厨,我们还是不添乱的好。”小田说。



    “话都让你们说了。来来来,小文还是头次来,还不认识你嫂子。”



    小陈站起身来,“是小田来了嗦,啊呀真是稀客。哟哟哟,还有个漂亮的妹儿,妹儿叫啥子?”小陈拉着文艾的手。



    “我叫文艾。”



    “名字好听,人也漂亮。”她仔细打量着她。



    小陈对文艾很有好感,很亲热。



    小陈因胖而显得臃肿,但仔细看就发现她五官很端正,笑起来有一种丰润美感。我想象她在文艾这个年龄时的样子,她一定楚楚动人。要是老寇给她买几件花连衣裙什么的,她再把头发像宋红梅那样弄成大波浪,脸上抹点粉涂点胭脂,她活脱就是唐代大美人,杨贵妃。老寇为什么带眼镜?没准儿就是老看美人把眼睛看坏了。嘿嘿,这俩人说不定还有点什么浪漫的故事呢。我瞎想着,觉得好笑就笑了起来。



    文艾说,“杨新,你傻笑啥?”



    我忍住笑。



    文艾从一只纸手提袋里拿出一件长裙,“嫂子,我们俩给你买了件衣服,不知道合不合适。”她把裙子抖开,往小陈身上比。紫底,绿枝叶衬托大朵白栀子花。比在她身上时她真像杨贵妃。



    “太好看了,啊呀,真的。”小陈语无伦次,一脸的笑。



    “吃饭了,吃饭了。”老寇招呼。



    我走到沙发边,从塑料口袋里把香肠、罐头和酒拿出来,放到桌上。老寇一边把方桌四个边下面的月牙板翻起来,方桌变成了圆桌,一边责备我不该买。小田拿着香肠去厨房切。文艾帮着打开罐头。我开花雕酒。文艾说这酒没喝过,不知道好不好喝。我说喝了才知道。她说这是江南的酒。我说江南人都爱喝这种酒。小陈说江南人狡猾,说半年前她打工的那家店老板就是江浙人,几百种接头、配件,哪记得清价,没干几天就干不了了。小文头直点,说就是,狡猾。老寇正把一大盘酸菜鱼端到桌上,说那不是狡猾,那是人家聪明。



    六人坐定,聚会正式开始。酒、饮料倒上了,老寇说喝。小田说老寇你也不说点啥。老寇说,说点啥呢?今天我老寇家蓬荜生辉,喝!



    大家笑。



    老寇说这花雕酒倒是好喝,就是不过瘾,我还是喝白的。他倒上白酒,一杯又一杯地跟我碰,甚至要跟文艾、小田干杯。小陈护着文艾,说老寇你不像话哈。老寇指指墙上的女明星,说像“画”我就贴到她们中间了。



    小田一直夸老寇的手艺,说酸菜鱼、回锅肉做的都很地道。老寇问我,我说喜欢这几道凉菜,下酒正好。文艾和幺儿一个劲地吃烤麸和凤尾鱼。小陈吃得少,笑得多。



    老寇说,小杨,你敬一下文艾吧。



    文艾问为什么。



    老寇说小杨是我们部门的领导呀,代表我们大家呀。



    文艾说这是家里不是单位上,没有什么领导不领导的。



    老寇说家里也有领导。



    小田说你们家领导是陈姐。



    文艾说老寇那你该敬陈姐。



    老寇说我是说让领导给群众敬酒哈。



    小陈瞪着老寇,你的意思是让我给你敬酒啦?想得美。



    大家笑。



    酒香伴随着轻松话语,弥漫在这所四壁满是天才少年神来之笔的旧房子里。



    门响。



    老寇说,“哟,今天客人多嘢,又是哪个来啦?幺儿,去开门。”



    我们都朝门口望。来人是个警察,二十六七岁,短袖警 服衬衣敞着,露着黝黑肥肚皮,挺像《小兵张嘎》里的汉奸。



    “哦,是亮娃啊。”老寇招呼来人。



    亮娃扫视着我们,像是审查犯人。看文艾时,他多肉的腮微微抖动了一下,这使我对他产生了一丝敌意。



    “老k,请客嗦?”老寇成老“k”了,谁是“a”?



    “单位同事今天到家里来耍。你吃了没?一起吃吧?”



    “我妈不晓得到哪去了,中午正好没地方吃饭,那就不客气了。”他说着话就自己搬一张方凳,在文艾和小田之间坐下。哟呵,他还真会挑地方。



    老寇介绍说,“这个小兄弟叫王亮,在铁路公安分局当警察,他爸爸是我原先厂的厂长。”



    小陈说,“亮娃本事大,是他把老寇调到档案馆的。”



    老寇把我们三个向王亮介绍。



    王亮说他也当过三年兵,下来后就当警察。



    我说公安与部队是不是不同,对军容风纪是不是不作要求?



    他斜眼瞅我,但还是把衬衣扣子扣了几个。



    小陈隔着文艾给王亮倒花雕酒,他拦住,说不喝,说听一个老板说只有孔乙己那样的穷酸人才喝这种黄酒。文艾说孔乙己怎么了,再怎么寒酸他也是文化人。于是小陈给他倒了满满一大玻璃杯白酒。她又忙着往他碗里夹菜。我说,文艾你挡着陈姐了,换这边来吧。文艾起身,坐到我身边。我觉得心里踏实了。



    王亮来后,基本上都是他在说话。他说昨天突击清除火车站的小摊小贩,一个小贩往旁边的发廊躲,跟进去,结果现场抓住一对卖 淫嫖 娼的,简直是意外收获。他自己哈哈大笑。没人笑。小陈接着话,说现在乱得很,你们警察要好好管管。王亮说火车站尤其乱,什么人都有,小贩天天抓天天有,简直要把人累死了。



    王亮能喝,那瓶白酒老寇充其量就喝了三分之一,剩下的都被王亮包干了。老寇说再去买一瓶。我说我去买,起身往门口走。这时文艾也起身,跟在我身后。万万没想到文艾会有这个举动,瞬间,不快全被抛到脑后,我甚至想找个机会买几瓶好酒,好好跟王亮喝一下感谢感谢他。



    老寇说你们不知道去哪里买。文艾说老寇你真操心,我们长着嘴呢,晓得问。



    和文艾并排走着,我侧脸看她白皙的手臂紧挨着我,突然有拉着她的强烈冲动。我觉得脸很烫,急忙转向另一边。



    文艾说这里应该是老寇原先工厂的家属区。她说这些红砖楼很多是筒子楼,都是六七十年代修的老房子。我听她讲着,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斜对面一楼有家窗户开着,里面摆着烟酒之类的东西,像是小卖部。我们走过去。品种很少,白酒都是几元钱一瓶的。店主说贵的卖不出去,他说出院子过马路有个超市,有好一些的酒卖。我们正要离开,我传呼机震动,我说是谁呀。用小卖部公用电话打过去,那边是小张,说昨天因为有点事就先走了,才听小蔡说今天搞聚会。我说聚会还在进行中,你要是不忙就过来。他说马上来。



    我对文艾说,这个王亮能把老寇调到档案馆,还真有两下子。文艾说小警察神通广大呀。文艾说你也应该跟他一样去当警察。我说算了,我寒酸。我说下次回老家给你带茴香豆,就着茴香豆喝黄酒才够味。文艾说再给你弄件大褂穿着,那才真够味。我俩笑。



    到了超市。买什么酒?文艾说一般的就行了,买再好也是浪费。我俩笑。



    文艾说那天的事我跑上去跟你赔小心,诶,你也该表示表示吧。我说今天不是请你聚会了嘛。文艾说你算了吧,今天是人家老寇请客,你别装大头。我说你还真说对了,我就是大头。文艾说,什么大头?我说我小名叫大头呀。她看着我说不觉得你头大呀。我俩笑。我说我给你准备了,一盒巧克力。她说没看见。我说在装水果的塑料口袋里。她说小恩小惠也行吧。



    回到老寇家时王亮不在了,我们问他哪去了。老寇说他接了个传呼就走了。小陈说听他妈说他经常这样。我说这酒是白买了。幺儿说不白买,我爸喝。我看他嘴黑乎乎的正嚼着什么,心就凉了。我朝文艾撇撇嘴,文艾瞪着我。



    小田说你俩是去外国买酒了吧?这么半天。文艾说有新情况,张成军打传呼来,说要过来。老寇嘿嘿笑,说今天客人就是多,说我老寇家里难得这么热闹,说我再去弄两个菜等小张来吃。小田说算了算了,还剩不少呢,再说你老人家站都站不稳,还弄啥菜哟。文艾说张成军迟到,罚他吃剩的就不错了。



    小张来了,满头的汗。我问,你是跑步过来的?他指指手表说都一点多了,怕你们撤了,我肚子还是空的。小田说你后面这句是真话。



    喝什么?



    随便,有什么喝什么。



    老寇说喝白的吧,人家杨主任和小文特意给你去买的。



    文艾对我说,不光是你狡猾。



    都笑。



    小陈说也只有喝这个了,本来还有两瓶啤酒,结果老不见小文他们回来,亮娃就都喝了。



    文艾咂嘴,警察同志真厉害。



    真厉害的在后头,张成军说先自残一下表示个歉意,二两多一口气就喝了。见他这样能喝大家就更来气,说你早来呀,也不至于让警察同志说我们寒酸。接着喝,接着自残。张成军像喝水一样,又连喝了几下,把小田文艾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眼看酒瓶又见底,我说我再去买。文艾,go?



    文艾朝幺儿努努嘴,让他陪你去。这个幺儿,实在添乱。



    小张拦着,是把我当酒鬼了吧,我吃饭。



    小张吃完饭,老寇说下面是打麻将。七手八脚把餐桌恢复成方形,铺上垫子,倒上麻将牌,老寇文艾小田小张四个上场,开打。我帮陈姐去厨房洗碗筷。陈姐说,老寇今天是真高兴。



    厨房收拾差不多,我回到房间看他们打牌。看到文艾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去小房间问幺儿要了一支铅笔一张白纸,坐在她对面画起来。幺儿走到我身边,抬头看看,低头看看,说:嗯,像,很像!就是……就是,好像没穿衣服。



    文艾抬起头,“杨新!”跑过来,一把把纸夺过去……



    



    十四



    真够波澜壮阔的。



    唉,我真是服了老寇家的幺儿了!这个寇少爷,那么多水果你不吃,偏偏吃巧克力。你把巧克力吃就吃了呗,回小屋去做作业,或再找块墙画呗,非要跑过来看我画。看就看吧,拿不准就别乱加评价呗,非要开尊口。哼,寇少爷对绘画艺术评价的水准本人持保留态度。



    画被文艾没收了,唯一见证者却发表这样不可思议的评论,我就是添十张嘴也说不清。唉,这副烂摊子怎么收拾?



    我给文艾打传呼,她没回。



    周一上班小田到的挺早,她见我时笑嘻嘻的,笑得我心发毛,脸发烫。我说你别听老寇幺儿的,他是乱说的。小田说是不是胡乱说谁说都不算,只有看了那张画才知道。我说你看了吗?小田只是笑。



    老寇到办公室后一直亢奋,说杨主任你们真给我面子,这两天我和小陈总是在说你们来家的事。我希望他说点涉及他幺儿的事,可他却只字未提。我也不好问。幺儿有没有跟他描述那张画?算了,还是不指望幺儿的描述。



    我内心很复杂,因为情况变得很复杂。纯洁的绘画创作经寇少爷之口变了味儿,朝着道德问题方向发展,传出去还会演变成名誉问题,会不会发展成政治问题、犯罪问题都不好说。这样的事二三十年前多得很,很多冤假错案就是这样产生的。不会又出现一起冤假错案吧?未经同意莫名其妙给人画没穿衣服的画,明明人家穿了衣服,那我就成了流氓,成了小警察抓捕的对象。还好当时他没在,否则现场他就冲上来,给我戴上手铐。但也不能乱抓呀,得有证据。文艾,小姑奶奶,你把画给大家看看呗,如果都同意寇少爷的说法,我也算罪有应得。



    我决定去找她。我下到一楼。查阅大厅没见她。展览厅空无一人。去她办公室也没她人影。再给她打了传呼,她还是没回。会不会去库房了?难道又要漫天撒网,从四楼到十三楼一个库房一个库房地找?我真是命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