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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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出北冥 079:青丘有病之雪狼与青狐之战(上)

    夜幕已然低垂,将所有旗帜染成黑色。

    青丘家族的营地位于河流和森林之间,绵延数里。在众多人马和树林穿行,特别容易迷路。

    果不其然,青丘有病茫然地走过十几个大帐篷和百余座营火,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

    月影昏沉,萤火虫在营帐间蹿动,有如游荡的星星。

    青丘有病闻见烤肉的香气,味道浓郁而香醇,令他空空的肚腹饥肠辘辘。他听见远处有人唱带色的小调,一个女人咯咯笑着从他身边跑过,身上只披了件深色斗篷,一个醉酒的人追在她后面,没几步被凸起的石头绊倒。更远的地方,两名长矛兵隔着小溪,就这逐渐暗淡的天色,练习格挡和突刺技巧,赤裸的胸膛上大汉淋漓。

    无人看他一眼,无人和他交谈,无在注意到他。在他周围,全是宣誓效忠青丘家族的部属,一共多达数万的庞大军队。然而青丘有病置身其间,只感到孤独无依。

    所幸的是,他总算听见黑石低沉浑厚的笑声透过夜色隆隆传来,便循着笑声,找到黑风岭山寨过夜的小角落。“丑鬼,过来,跟我们一起吃肉,我们弄到一头牛。”黑石礼貌地和他打招呼。

    “我看到了,英俊的后生。”青丘有病回答。

    巨大的血红牛尸被架在熊熊的营火之上,用一颗小树贯穿牛尸支在两段的木架子上。鲜血和油汁滴落火焰中,两个野人谷的兄弟河里转着牛。

    黑石见青丘有病没有过来,向他招手示意。

    “多谢,等牛烤好后叫我一声。”以目前的情形看,开战前吃到应该问题不大。青丘有病继续往前走,他的营帐就在附近。

    来到帐前,父亲坚持给他派来的护卫正横卧在营帐里。见青丘有病回来,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这位爷,面生的很那?”青丘有病只好开口,“你不是来自青丘家族的军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我是卖命的。”那人勉强张口回答。“我叫龙五,其实你爱怎么叫我都成,反正打完这一仗我们就各奔东西。”

    青丘有病仔细打量这个叫龙五的家伙。他身躯高大,头发披散,一道要命的疤痕

    把原本还算英俊的五官消耗殆尽。他穿着不伦不类的衣服,刚领的头盔铠甲凌乱地扔在一旁。

    “你说你是卖命的,我倒是想问问,你的命怎么个卖法?”青丘有病找个角落坐下,靠着一根柱子休息。

    “我是一个佣兵,小子。我收了你爹五个金蟒币,来参加这场战斗。”龙五不屑地看了青丘有病一眼,继续说道,“但我的命可不是就值五个金蟒币,下次若步扬家族出的起价钱,我就加入他们,就这么简单。”

    “这么说这场战争无论胜利还是失败你都无所谓喽,没准战鼓一响,我打赌你就会偷偷溜掉。”

    “呵呵,我确实有此打算。不过我既然收了你们青丘家的无枚金蟒币,我只干五枚金蟒币的活,我帮你老子宰五个敌人,足够吧?”

    “看来家父眼光不错,做了一次稳赚的交易。”

    “那当然,我可是职业的,丑鬼。”龙五说着坐起上身,身形比青丘有病刚才所看更显高大。“我收钱是来杀人的,你爹却派我来照顾你的残废。你看看你,只会拖我的后腿。”

    “照顾?我父亲若是想让人照顾我,就绝不会派你来!”青丘有病丝毫不感激父亲的“好意”。

    想想自己拖着一条残腿,摇摇摆摆小鸭子一般在战场上厮杀,不,不是厮杀,是等着被杀,而这个被派来所谓的“守卫”,完全一副不管自己死活的样子。

    青丘有病顿觉生机渺茫。

    “你说你是佣兵?”青丘有病灵光乍现。

    “没错。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龙五漫不经心地说。

    “我父亲给了你五枚金蟒币?”青丘有病问。

    “没错,怎么?你要反悔?”龙五警觉地说。

    “五枚!老天,我真心替我父亲感到羞愧,您这样有能耐的英雄,怎么能给这么点?”

    “怎么?”龙五淡淡一笑。“你若再给我五枚,我会替你也杀五个人。”

    “我给你五百。”

    “五百?哈哈,就你?”龙五一阵笑,上下打量青丘有病破布烂衫。

    青丘有病知他是不相信。他上下翻腾口袋,只找出十七八枚,一把朝龙五扔去。“大个子,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余下的等我进了光明城,一并给你。”

    龙五见青丘有病真甩过来十几枚金币,再想想对面这个不起眼残废的身份,龙五点点头。“我可以信你,因为骗我的人往往身高都会减少,正好减少一个脑袋的高度。”龙五一枚一枚去捡起金币,突然他抬头问,“只是五百枚金币恐怕我收受不起。”

    “怎么,钱多扎手?”青丘有病奇怪地问。

    “丑鬼大人,你要知道,五百个人就是站着一动不动,都要砍上一个上午,战场上我没法替你杀五百个人。”

    “放心,我的金币不是让你杀人的。”

    “不杀人?”显然龙五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雇主,“难不成是救人?”他咕哝一句。

    “恭喜你,大个子,答对了。”青丘有病说。

    “救谁?你的相好?”大个子龙五问。

    “哼,你个笨蛋,这么多钱当然是救我自己了。我死了你就拿不到剩下的钱了。”

    这次轮到龙五疑惑了,他重新打量了青丘有病,不可思议地问,“你有什么好救的,难不成你那老爹瞎了眼,会派你当先锋?”

    “哎呀,你简直如先知般睿智。”青丘有病由衷地赞叹。“在我老爸眼里,我可是威猛的很哩,没准我会冲在数万大军的第一号。换句话说,你以为我老爸那五枚金币是好挣的。”

    “哼。”龙五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成交。”

    青丘有病心里这才稍稍安稳,盖上毛毯,着衣睡下。

    半夜时分,青丘有病起来小解,他起身走到帐篷后面撒尿。

    龙五正盘腿坐在一颗栗子树下,靠近栓马的地方,睡意全无地磨着利剑,这佣兵似乎不像别人那般需要睡眠。

    “你应该好好休息,我的命全仰仗你呢。”青丘有病一边尿,一边说。

    龙五霍地起身,动作如灵猫一般迅捷优雅,手心转着剑。“丑鬼,打仗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

    青丘有病点点头,觉得夜晚的空气十分温暖。“保我这场仗活下来,要什么奖励随你挑。”

    龙五将长剑从右手抛到左手,然后试着挥了一下。“谁会想杀你这种没用的人?”

    “我老爸就是一个。他派我打前锋。”

    “是我也会这么安排。你这小个子举个大盾牌,教对方弓箭手头疼死。”

    “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情竟大为振奋。”青丘有病说,“我一定是疯了。”

    龙五长剑入鞘。“毫无疑问。”

    青丘有病回到帐篷,微笑着睡去。

    ……真到被黑暗中震耳欲聋的鼓声惊醒。

    青丘有病有气无力地坐起来,掀开毛毯,号音响彻夜空,狂野而急促,仿佛在喊:快啊,快啊,快啊。他听见人们的叫喊、刀剑的撞击、马儿的嘶鸣,好在没有听见打斗。

    这是青丘家族的集结令。步扬家族的军队不是离我们还有一天的路程么?

    青丘有病摸索着走出帐外。

    苍白的迷雾自夜幕中漂浮过来,宛如河面上悠长的白手指。人和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人们忙着系紧马鞍,将货物运上马车,并熄灭营火。

    号角再度响起。

    骑士们纷纷跃上不住吐气的战马,步兵则边跑边扣上剑带。

    龙五从雾中跑来,已然全副武装,骑在马上。

    “发生什么事了?”青丘有病问。

    “步扬家族进军神速,”龙五说,“他趁着夜色南下,就在我们北方不到一里处,全军成战斗形态。”

    “去叫那些土著们准备战斗。”青丘有病缩回帐篷,去寻找铠甲。

    而帐篷里胡乱摆放的铠甲简直不成体统。青丘有病原本有一套上好的重铠,特别精心打造,适合他残疾的身体,只可惜而今好端端放在青丘城,与他相隔千里。他只好将就一下,兵器库总管在辎重车辆里东拼西凑:锁甲和头套,一名战死武士的护膝,铁手套,尖叫钢靴。乱七八糟通通不成套,且通通不合身。

    穿戴完毕,不用镜子,青丘有病就知道自己像个滑稽的小丑。

    但现在已然顾不了那么多,他出帐篷笨拙地上马,飞奔而去。

    朝阳自地平线升起,淡红色的光芒从东方散出。西边的天空是一片深紫,缀着几颗星星。

    青丘有病不知这是否是他今生所见最后一次日出……也不知思索这类事情是否就是懦弱的表现。哥哥青丘用用在战前想过死亡么?

    远处响起军号,低沉哀怨,令人灵魂不寒而栗。土著们纷纷爬上骨瘦如柴的山地坐骑,高声咒骂彼此嘲弄,其中几个明显酒尚未醒。

    青丘有病领军出发时,空气中游弋的雾丝正逐渐被东升旭日所蒸发,马儿吃剩的青草上凝满露水,仿佛有位天神路过,撒下整袋钻石。

    黑风岭山寨的弟兄们紧跟青丘有病身后,各个部落的人各自追随逐渐的领袖。

    黎明的晨光中,青丘灵力领主的大军有如一朵缓缓绽开的钢铁青莲,闪烁这青色的光芒。

    中军由叔叔指挥。青丘余力已在一处高坡竖起旗帜。步弓手排成三列,分立道路东西,冷静地调试弓弦,箭支在腰间晃动。呈方阵队形的长枪兵站在弓箭手中间,后方则是一排排手持长矛、斧头和刀剑的步兵。五百名重铠骑兵围绕着青丘余力及其他封臣领主。

    右翼全是骑兵,至少五千人,全部种装厚甲。全军百分之八十的骑兵齐聚于此,有如一只巨大铁拳。该队有大将军安阳指挥。青丘有病看到他的掌旗官展开旗帜,在他的旗帜下方,至少有四个青丘家族的封臣领主。

    父亲大人青丘灵力,则坐镇另一处最高的土丘。四周全是预备队,一半骑兵一半步兵,多达五千人。青丘灵力向来指挥预备队,身处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的高地,随时视情形将部队投入到最需要的地方。

    即便从远处观之,父亲也依旧辉煌耀眼。他的大披风由难以计数的金缕丝线织成,重到连冲锋时都难以飘起,一旦上马则几乎将坐骑后腿完全遮住。盔甲则是厚重的钢板铠,上了暗红色瓷釉,护膝和铁手套均有负责的黄金涡行装饰。护手圆盘是黄金日芒,每一个钩扣都镀上了金。红钢铠甲经过一再打磨,在旭日光芒中鲜亮如火。

    这时,青丘有病已可听见敌军的隆隆战鼓。他记得上次在北冥城大厅,看见步扬飞坐在他父亲的高位上,手中未入鞘的长剑闪闪发光。他记得北冥城步扬家族的孩子人人都有雪狼,想着那狼自暗处攻来,咆哮着向他扑来会怎么样?那小鬼会带上狼么?这念头令他深深不安。

    经过整夜无休的长途行军,北方人此刻一定精疲力竭。青丘有病不明白那小鬼步扬飞究竟打什么主意,难道想趁对方熟睡时攻其不备?这样的机会几无可能,抛开其他方面不谈,青丘灵力领主对战争可不是外行。

    前锋军在左方集结。当先的便是西门家族领主西门烈领主,骑着青丘有病平生所见最大的马。

    龙五看了他一眼,嘻嘻笑道:“打仗的时候,记住跟着大个子。”

    “青丘有病严厉地看了他一眼。“这是为何?”

    “他们是最棒的箭把,瞧那家伙,他会吸引全战场所有弓箭手的目光。”

    青丘有病笑笑,转头用全新视角审视西门烈。“我得承认,我还从未想过这一点。”

    西门烈的装备没有丝毫华丽,盔甲是厚重的深黑色钢板,其上有不少刀剑所砍留下的伤痕,没有任何纹章或装饰。他的佩剑是一把双手巨剑,然而西门烈领主单手提起浑如常人手持匕首一般轻松。此刻,他正从剑指属下,喝令众人就位。“谁敢逃跑,我就亲手宰了他!”他咆哮着。

    西门烈转头看了青丘有病一眼。“二公子,你的阵地在左边,看见没,那条河,”

    青丘有病看向那河。这是左军的最左翼,只要守住这里,步扬家族的狼战团就无法从左边包抄——除非他们的马能自水上跑。青丘有病领着几百号土著朝河岸行去。

    一层白雾如毯子般笼罩河面,暗流河水奔流其下,浅滩遍布泥泞,遍生芦苇。

    青丘有病成了守护左翼的最高长官,无论如何也要装装样子。

    “你们看!”他以斧指河,冲土著高声叫喊。“我们负责防守此地,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任何敌人进到河流和我们之间。”

    黑石双手各执一斧,这时他双斧用力一敲,发出巨响。“丑鬼万岁!”他吼道。

    黑风岭和野人谷及其他小头目立刻跟进,他们撞击这各种各样的兵器,发出呼喊:“丑鬼万岁!丑鬼万岁!”

    青丘有病骑马绕圈,检视战场。周围的土地崎岖不平,岸边松软泥泞,低缓的上坡一直伸向国王大道,再往东去,则是多石的破碎地形。

    丘陵中有许多林木点缀,不过此间林木多半已砍伐殆尽,辟作农田。

    他听着战鼓,心脏在胸口随着鼓点砰砰跳动,在层层铠甲皮衣的保护下,额际冷汗直流。

    青丘有病很快发现端倪。

    他所在的左翼,完全是由军队中的杂牌军组成。仅穿皮甲的弓骑兵、大批毫无纪律的自由骑手和流浪武士,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刀剑的庄稼汉,为数不少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以及,青丘有病和他的一群土著部队。

    相比右翼那些训练有素的重装骑兵,左翼简直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搞笑。

    “丑鬼,你那五百金蟒币我恐怕无福消受了,这简直就是送死。”龙五在他身边低声呢喃,说出了青丘有病没说的话,他不由得点头同意。

    父亲青丘灵力难道失去了疯了?左翼不仅没有矛兵,弓箭手很少,骑兵更是稀罕物种,尽是些装备低劣,未加防护之人,况且还是由一个行事不经大脑,全凭意气用事的残暴粗汉西门烈统领……如此可笑一直军队,父亲竟期望他们守住左翼?

    青丘有病已没时间仔细思考,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

    咚咚咚咚,声音侵进他的皮肤之下,令他双手抽搐。

    龙五拔出长剑,刹那间,敌人已出现在前方,从丘陵顶端漫山遍野地冒出来,他们躲在盾牌和长枪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地迈步侵进。

    青丘有病放眼望去,想看看他们有多少人。

    敌军的首领们骑着披甲战马,领导士兵前进。旗手举起的灰白色的哀嚎雪狼战旗,北境十数位诸位汇聚旗下。

    他惊奇地发现其间竟然还是夏侯家族的部队,前几天父亲还信誓旦旦地说夏侯雷领主不会发兵。

    白色狼战旗四处可见,旌旗在风中飘荡,翻飞于长杆之上。红眼雪狼头如同在四面八方发出怒吼,

    那小鬼,步扬飞在哪儿呢?青丘有病寻找半天,竟没见到对方主帅,不禁暗自惊奇。

    军号声正响彻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