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异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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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向晚阴凝 1

    嗤。刀刺进皮肉的声音。

    后厨里,身着干净衣服的年轻厨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冬瓜,额头沁出细密汗珠,一只手扶着冬瓜,另一只手上的银色小刻刀一刻未停地旋动,一只翠绿水灵、散布着深色条纹的冬瓜上刻出了立体的鱼形图案。用蜜腌制的冬瓜,掏空了瓤籽,劈开变作两半,在内壁瓜肉处雕出一丛丛游鱼水族,碧玉般莹润晶亮,清香飘逸。他终于舒了一口气,直起身子,道:“蜜冬瓜鱼儿——得了。”

    “这么慢,这才好?快点送过去,晚一秒要掉脑袋的,笨东西。”旁边的师傅语气冰冷如冰,脸上无一丝笑意:他都快要急死了。

    “对不起,师傅,我下次再快些。今天换了把新刀,我不太熟悉……”

    “别给我找理由。人家只关心什么时候吃到,管你做的时候多费时费力,耗尽了耐心,你可混不下去。”

    御膳房师傅已将腌制好的黄雀重新加以烤制后摆盘完成,滋滋地冒着烟的黄雀肉放在扁平的瓦罐中,其中铺了糯米甜酒、红曲、酒糟、花椒、葱姜汁、精盐、桔皮丝,一眼过去红晃晃黄澄澄的一片,煞是好看,铺上黄雀肉以后焦香清鲜相互交织,皮脆肉嫩,回味悠长。

    立刻有小太监端了盘子小碎步跑过来,先跑到御膳房师傅是旁边,低着头将盘子往上抬。御膳房师傅将烤黄雀的瓦罐往上一摆,小太监又立刻蹬蹬蹬端着盘子跑到小厨子那里,小厨子将雕好的西瓜往上一放,小太监转身小跑着往门口去了。

    门口管事的太监童贯又是搓手又是跺脚,厨房里很暖和,外面却是极冷的,在这冷热交替之中,他下意识地想要往厨房里面钻,也想多待一会儿,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直到小太监急吼吼地小跑出来,他才猛然回过神,清了清嗓子,催促道:“快点快点,你们怎么就那么慢呐!太后那边都等急了,到时候要你们的脑袋我可不管!快快快,快送过去,跑稳一点,别洒了,十个脑袋都抵不了你的错的,快点呀!”

    小太监忙点头哈腰答应着,又连声道歉,也不知觉加快了脚步。他不过是中间端菜的,他既不是做菜的又不是催菜的更不是吃菜的,结果挨了大部分的骂,背着好大的一口锅,仿佛在呈现菜品的时候,一旦出现了差池就都是他的过错了。他朝着福宁殿的方向跑过去,那里住着全天下最不好惹的女人——

    “太后,您的午膳到了。”小太监颤颤巍巍、哆哆嗦嗦地将这盘菜端上。

    偌大的长方形宴会桌呈现黑漆颜色,桌面镶嵌精美的贝雕花纹,四周设有青竹编织的座墩,上铺锦垫,桌上摆满珍馐佳肴琳琅满目,插花鲜妍干燥。一只纹饰繁复的茶杯旁摆着洁白的象牙筷子。室内立着侍奉的人共八名,其中一人正在倒茶,炉火正旺的风炉上置一把银色执壶。殿内张挂着绣帟、香毯,地上铺着绣茵,设有银香兽。

    一个妃子在太后身边,端着碗勺正伺候着,见来了人,随口问了句:“这是最后一样了罢?后面没有了吧?”

    童贯点头道:“回娘娘的话,菜是最后一样了。这家伙手脚太慢,让太后久等了。下次我叫他手脚再麻利些。”

    童贯的年龄是个谜,至少看外貌依旧是十八九岁至多二十岁少年的模样。他轮廓清晰、眼睛深邃,像个优雅的贵族,是翩翩美男子,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根本就想不到他便是传闻中的“童公公”。

    “无妨啊。”童贯听到太后庄重的声音,“都这个时候了,哀家没有这份心思吃东西。”

    童贯忙低头道:“太后娘娘,再悲伤痛苦,您的身体康健依旧是第一位的啊,一事归一事,这吃饭还是人的头等大事,您别饿坏了身子!”

    太后身着华丽冠冕,额鬓撑金凤,端坐在位置上,神情肃穆、悲哀、冰冷之极。五十多岁的向太后,仪态始终是优雅的,容貌始终是绝美的,眉眼尤其是宜妖宜仙的。她的肩膀平整,修长的脖颈和流畅的下颚线条带来优雅感。她的神情端庄、妩媚而凌厉,她过滤掉了岁月杂质,将她的杀气掩藏大半,沉淀出优雅气息,让人在看着她的时候,完全忽略掉她眼角的细小皱纹,只被她依旧留存的美貌与气势所震慑,是光怪陆离,狰狞凄美。

    甚至连身边的妃子都赶不及她身上所散发出的明艳。

    换句话说,是经历不够,还嫩了些。

    “皇上昏迷一时,哀家的心就揪紧一分。从昨夜到现在,皇上滴水未进,病情也不曾好转,这叫哀家哪里吃得进去?”太后轻叹一声,身边的妃子见状,往桌上扫了一眼,目光在离手最近处的瑶柱干捞海虎翅粥上停留。

    这碗粥可谓至鲜之物,取海虎翅针焯水滤干,往翅盅里加上高汤调味,上笼蒸热后放入海虎翅,再加以金华火腿丝、佐料和料酒烧开,文火收汁勾芡。旁边的粥已慢火煲煮半个时辰,绵滑香醇入口即化,再将上汤与粥放在一起炖煮,待到熬得通透幼滑时,收火,瑶柱揉散下锅以油炸香捞出,洒上炸得酥香的瑶柱丝,稍作冷却一番,待到粥的表面凝出一层薄膜,这样,一碗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汹涌的至鲜之物就制成了。

    妃子微凑过去,俯下身捞了一勺粥到碗里,搪瓷小碗很快被粥的温度热得贯穿,发烫,妃子捧着碗的手颤抖起来,但是她强自忍住,舀了一勺递到太后嘴边,柔声道:“太后,什么都吃不下的话,就吃点粥吧,这粥最养人,要是一会儿胃疼了,这整个宫里的奴才们,可是砍头都担不起您的身体抱恙呀。”

    太后瞟她一眼,微微一笑,缓缓道:“哀家自己不乐意吃东西,和你们无关,你们在害怕什么,非要忤逆哀家的意愿,强喂哀家吃下这一口?”

    妃子忙随着四周服侍的人一并跪下,道:“奴婢怎么敢强迫太后娘娘!”

    妃子的手战栗起来。碗底是滚烫滚烫,她心下却是冰凉透彻的,她的手僵在半空中,这下喂也不是,不喂也不是,另一只手托着碗,烫得她闭上眼睛悄悄深呼吸忍着痛。太后不开口,她实在也不敢动。

    太后沉默了好一阵,四下里一时之间都不敢说话,只见到饭菜的烟雾袅袅地升腾到了半空,是变幻莫测的一点云雾,风往哪吹它就往哪去,可是谁又能知道风的去向呢。妃子的肩膀都在颤抖了,她几乎要落泪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太后悠然开口道:“我说,慎妃。”

    妃子赶忙答道:“哎。”她的声音有几分颤抖,既是因为难忍的烫,也是因为对太后的恐惧。太后随随便便的一句话的分量都太重了。

    “哎?”太后展眉一笑,无奈叹道,“当初赐你‘慎’的名号,就是为了让你谨言慎行,不要莽撞,看来不过是一种期许,至于能不能实现还得另说。现如今,皇上生死未卜,你却还是当初那个老样子,冒冒失失,自以为是,不会看山水……也罢,也罢。”

    慎妃低着头不敢说话。

    太后顿了一顿,道:“你自己尝一口这粥看看。”

    “啊?我……”慎妃窘迫低头,看着碗里的粥,小声道,“这是太后用的膳,奴婢岂敢——”

    太后微拧眉头,平静道:“那就当给我试毒吧,看看这粥里可有什么异样。”

    “有毒?”慎妃大惊失色道,“有毒的话,就更加不能吃了呀!”

    此话一出,全场无言以对,甚至连太后听了,都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去,道:“这是太后懿旨,你把这粥喝了!”

    慎妃终于听懂,忙不迭道:“是!”她端起碗来,碗沿靠近嘴边,勺子搅动热粥,呼噜呼噜一股脑地喝下去。这粥真是好粥,润滑无比,鲜美异常,只是太烫太烫了——上层冷却形成的薄膜阻隔了内外的热,使得嘴唇舌头碰到它的瞬间是冰凉的,然而一刹那之后,滚烫滚烫的粥如火山喷发一般涌上来,烫得慎妃眼冒金星、六亲不认、喉咙剧痛,白眼翻到天上去:她的吃相本就粗野,边上的人看了都嫌弃得直皱眉;这一碗粥要是喝下去,真是把她烫个半死!

    “咣!”她喝完粥,仿佛解脱,将碗一下子放在桌上,一只手猛甩,嘴里也似狗一般哈哈地喘气。动静过于巨大,童贯吓得都快尿出来了:这个慎妃也太不懂礼不懂事了,生得是端庄贤惠白白净净的样子,可切切实实的是聪明脸孔笨肚肠!

    所有人都在等着太后发怒,但是太后没有。太后不怒反笑,她的笑声轻柔绵长,可以窥见她年轻时候如同黄莺如同百灵鸟一般娇嫩可爱的少女的音色,只是岁月流逝,一点一点地破碎腐朽了。笑罢了,太后慢慢道:“烫么?”

    慎妃立刻跪下,道:“烫……烫极了。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太后若是喝了这粥,恐怕是连舌头都要烫出泡了。太后您真是……您真是火眼金睛。”

    太后端然道:“做菜的工序非常繁复,为了保证用膳时候每个菜的冷热均匀,厨子会想方设法地保持菜的温度,这一盆粥就是如此,本该冷一冷,留到最后再吃,你却上来就让哀家吃这个。”她的眼神渐冷,迸发出凌厉神态,声音依旧是平静稳定的,是足以安抚满朝上下的庄严之声,“你不知道粥的温度,你的手不会感觉烫吗?烫得通红起泡了,还是一心一意地要哀家喝了这口粥,是想要哀家的老命吗?”

    “奴婢不敢!”慎妃用力磕头道,“奴婢万万不敢有那样的心思,太后饶命!奴婢不想死!太后,太……”

    太后冷笑一声,道:“怎么,难道你不想死,哀家就不能杀你?哀家随时随地都可以杀你,与你自己的意愿又有什么关系?”

    慎妃哆嗦着,声音低下去,虚弱道:“太后……”

    “起来吧。”太后嘲讽一笑,又慢慢道,“不过是吃个饭而已,何必这样较真?还当真会有人因为吃饭不开心而杀人?皇上倒是有这个权力,但哀家可没有,你是皇上非常喜爱的妃子,受过不少恩宠。如今皇上出事,哀家心里不好受,难道你们这些后宫妃嫔就会好受吗?有些过错差池,都是难免的。而且我若是杀了你,待到皇上醒来见不着你,可又要怪罪到哀家头上来了,问起原因来,却只是因为一口粥吃得不顺心,多可笑啊。”

    慎妃一愣,抬头看着太后。她不懂太后话中的深意,然而自己不必死了,她是可以听懂的。一念及此,她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身来,道:“谢太后……多谢太后!”

    太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厌倦,她无聊地说道:“看你站了这么久也怪辛苦的,肚子也饿了吧?你先退下,去吃些东西吧。哀家实在是心事重重,吃不下啊……你们也真是,整天辛辛苦苦准备这样多,到头来又没得用。没用,没用。”太后叹了口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瞟到旁边浅口瓦罐中的腌黄雀肉,目光多流连了一会。

    在慎妃欢天喜地地说了“是”并且退下出去的时候,童贯如同离弦之箭一般冲上来,拿起一只新碗,象牙筷子朝着腌黄雀飞戳过去,夹起一筷肉放在碗里,端端正正平平稳稳地摆放在太后面前,碗发出“哒”的一声。然后他搓着手,笑嘻嘻道:“太后,您想尝尝的可还是这样东西?”

    太后终于舒展开了笑容,悠悠道:“还是你懂事。”

    童贯嘻嘻笑着摸了摸后脑勺,展颜道:“奴才毕竟是跟了太后很久,太后喜欢什么想吃什么,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要心领神会才是。我记得您可喜欢吃黄雀了,宫里知道你爱吃,特地弄了几百斤的黄雀腌好了在一处晾着,您随想随吃,要多少有多少。太后尝尝今天这黄雀,可还满意吗?”

    太后轻咬一口雀肉。虽然年岁渐长,然而她的牙口依旧非常好,一口雪白皓齿整洁明亮。黄雀肉过了油,是酥脆香嫩的样子,一口下去齿颊留香,回味悠长。

    童贯还等着太后夸自己,结果目光瞟见太后眉头一皱,顿时惊得魂飞魄散,腿脚发软,有如五雷轰顶,只听得太后略带失望的语气慢慢道:“今天这腌黄雀,怎么油放得这样重?”

    “油重?我看今天厨房内做菜还是挺有条不紊,没有出过什么事情呀。”童贯有些疑惑不解,然而他很快反应,立刻撇清此事与自己的关系,立刻气呼呼地朝下人吩咐道:“去把做这道菜的厨子绑过来!我倒要问问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立刻出去了。童贯忙给太后夹另外的菜吃,一边与太后聊天:“太后娘娘,皇上是有福之人,一定会龙体康健的,您也别太担心了,办法总是有的,这不是已经续上了命么,那个邵伯温也已经抓住了正在带回来,一定会没事的。最近的事情真是让太后娘娘费心了,太后娘娘您都憔悴了好些,您得多吃些,才有力气继续为皇上的事情‘折腾’呢,这是太后您自己说的,是不是?”

    太后笑着叹了口气,眼神放空到遥远的窗外,慢慢道:“曾经有人说神宗皇帝的皇子们命都不好,非要以‘人’字入名才可得以保全。十四个皇子,无以不遵循此法来起名:赵佾,赵仅,赵俊,赵伸,赵僩,赵佣,赵价,赵倜,赵佖,赵伟,赵佶,赵俣,赵似,赵偲……十四个孩子,每一个孩子的脸我都记得,可现在活下来的又有多少呢?名字只是个辨认的符号,是死是活,都是命罢了。皇上即位时,嫌他名字不好,赵佣,听起来像个奴才,是不是?他是大宋的皇帝,要光芒万丈,普照人间,因此将他的‘佣’改为‘煦’,是为哲宗皇帝赵煦。能够当上皇帝,那是怎样的好命,再大的灾难都压不垮他,他就是这世间真实存在的神,是真龙降临……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太后您就别伤心啦。”童贯点头哈腰道,“既是真龙天子,也必定有大富大贵,这或许是皇上的命中一劫,只要皇室上下共同渡过这场劫难,皇上一定能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呀。到时候,给太后您添几个年轻的皇子,咱们的大宋皇室,会继续生生不息。”

    太后苦笑道:“是呢,至今为止,连子嗣都不曾有过,这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真是怕极了,担心极了……”

    见太后在此事上越说越伤心,童贯赶紧岔开话题,道:“太后娘娘,您尝尝这个蜜冬瓜鱼儿,据说是新式做法,样子也好,味道也好,甜甜的吃了心情也好……哎,太后娘娘,您说,您吃个饭,叫那个妃嫔过来说说话聊聊天都挺好,可为什么非要叫这个呆头呆脑的慎妃过来服侍您老人家呀?您这不是自己找罪受嘛?我看她那蠢钝的样子,我都心疼太后您了!”

    “蠢钝倒不是大事,一个地方若都是聪明人,那可就太不妙了。总需要几个笨蛋来充充场面,一台戏才能够唱起来啊。”太后缓缓道,“她的蠢是出了名的,可哀家就是不信。哀家是想看看,受着这样的宠爱,究竟是真蠢,还是装出来的。”

    童贯俯下身道:“太后娘娘,那,依您的高见,慎妃娘娘是?”

    太后微微颔首笑道:“是真的愚不可及。”

    这时候,门口渐渐有愈来愈响的争执声,一人道:“抓我做什么?我又没有投毒……”抓他的人道:“抓你便抓你,还需要理由吗?”

    童贯听见,低眉道:“太后娘娘——人已经传到了。”